作者: 杨晨 来源: 中国科学报 发布时间:2025-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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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多只猴的饮食起居、离婚复婚、生老病死……
这个大家族的悲欢离合,他“追更”了20年

 

川金丝猴。黎大勇/摄

黎大勇在暗中观察金丝猴。受访者供图

■本报记者 杨晨

和金丝猴打了20年交道的西华师范大学教授黎大勇心中,一直悬着一个“未解之谜”。

他长期追踪一个拥有400多名成员的滇金丝猴群。每年都有年老个体离世,本是种群自然更替的常态,那些体力衰退的金丝猴,会缓缓地、主动地离开群体,独自消失。

尽管人类观察趋于频繁,技术手段持续迭代,却几乎从未在野外寻获滇金丝猴自然死亡的遗体。

“它们究竟去了哪里?又在哪儿安息?”黎大勇推测,这些充满智慧的灵长类,或许选择了人类难以抵达的悬崖绝壁或密林幽处,作为生命的终焉之地。或许它们深知自己年迈,无法跟上群体的迁徙,为了不拖累家族,便以一种安静且保有尊严的方式自我放逐。

黎大勇认为,金丝猴与人类一样,拥有专属的生存方式、丰富的情感交流与复杂的群体分工。

正是这种对生命之间互通的感知与好奇,他暗中观察,沉浸式“追更”了金丝猴家族的饮食起居、悲欢离合。

一个“观察者”

采访过程中,黎大勇快人快语,有问必答。他直言自己最擅长与人打交道。直爽的性格使然,他喜欢去野外工作,追踪猴群,和当地老乡交流。“我们得靠他们引路,跟他们学习找猴技能。”

黎大勇说,种群数量不到4000只的滇金丝猴,只分布于滇西北和藏东南的金沙江与澜沧江之间一个狭窄地域,多在白马雪山海拔2800米至4200米的原始森林里活动。

那地方紧邻云南维西傈僳族自治县塔城镇,只有经常上山采松茸、寻药材的当地人,或者担任巡山任务的护林员,才知道5月份牧草生长时猴子喜欢在哪儿聚集,七八月猴子又会在何处挖笋为食。

老乡们虽听不懂“夜栖地”等专业术语,但能回答“猴子晚上在哪片树丛过夜”的问题。

野生猴子生活在自我封闭的圈子里,一般见到人就逃离。但它们对常在附近出入的老乡或护林员却有一定的熟悉度,且逐渐适应其存在。

找当地人做向导是一条捷径。“实现野生动物行为习惯化,并非要以投喂食物这种方式,而是让它们自然感受到环境中的人不产生威胁。”

这是一个人与动物相互尊重的过程。在野外,黎大勇把自己定位于一个“观察者”,以“零干预”的原则去了解猴群的行为和生态学习性,包括其栖息地、食物偏好、健康状况以及族群关系和分化等问题。

近些年来,红外相机、无人机等设备的使用,让黎大勇和团队的野外工作免去了一些劳顿。但在没有技术手段加持的时候,只能彻夜蹲点。

2013年初的一天,当地护林员带路,黎大勇一行人凌晨4点出发,深入云南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萨玛阁林区,在一个滇金丝猴猴群出没的通道附近架设摄像机,进行“埋伏”观测。

身着迷彩服的他们,个个裤脚处是红色的护腿,这是为防蚂蟥叮咬所备。天亮了,手持单筒望远镜和长焦相机的他们终于等到了猴群出现。多只个子较大、毛发蓬松的公猴陆续走在前面,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过一会儿,一组接一组母猴携带幼猴跟进。“说明猴群内部有社会分工机制,可见它们的团结。”黎大勇说。

为研究微塑料污染对这些珍稀濒危动物的生活环境、饮用水质及肠道微生物群落的影响,黎大勇还要在野外采集它们可能接触到的食物、水源,以及排泄的粪便。猴群粪便样本会被他们用液氮或干冰加以保存,带回实验室后,交由学校微生物研究团队分析。

金丝猴多在清晨“起床”后排便,且粪便有特点,像一串算盘珠,一颗叠着一颗,极易辨认。

黎大勇常在天亮后不久随老乡上山。薄雾未散尽,沿途青草香。老乡忽然抬手,指向不远处几棵高大茂密的冷杉,那里正是猴群前一晚歇息的地方。果然,树下松软的苔藓与落叶上,散落着一地的“算盘珠”。

猴子家庭“离婚”“复婚”的背后

黎大勇时常鼓励学生多去野外观察和积累,因为只有把宏观层面的研究做扎实,才能够捕捉到有价值的现象,并提出具有深度的科学问题。

金丝猴的社会结构中并没有所谓的“猴王”,活动以家庭为单位进行。2012年,研究团队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川金丝猴猴群中,一只非亲生母猴为一只幼猴哺乳,并允许它长时间逗留。群体迁移时,幼猴也被该家庭一同带走,后续又顺利回到了原本所属的家庭。

当时,黎大勇将这一行为作为重要个案记录在案,并首次提出金丝猴群体对后代普遍存在包容与照顾。

这一观点在2019年得到了进一步验证,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和中南林业科技大学研究团队合作在《科学进展》上发表论文,系统阐述了川金丝猴中的“异母哺乳行为”,指出这是一种能够显著提高幼崽存活率的合作繁殖策略。

类似的发现并不少见。金丝猴日常会捕食鼯鼠幼崽、掏取鸟蛋,但黎大勇团队注意到顽猴们还会“吃土”。这些行为背后其实是高山动物为补充矿物质而采取的策略。

当有趣的现象被发现或提出,并逐渐总结出规律性结论后,研究也就自然而然地深入。

但现象发现本身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云南白马雪山的一群滇金丝猴,黎大勇已持续监测20年。该猴群从最初的200余只增长到近500只,成为目前已知数量最多的滇金丝猴群。

2008年,团队就通过对这一群体进行“分群”,实现了更近距离的系统观察,甚至个体识别。

他们为一些家庭起了名字。有的得名“联合国”,是因为在动态竞争中,吸引了来自不同家庭的成员。有的被称为“兴盛”,则是因其内部由一只雄猴和数只雌猴组成。

黎大勇跟踪记录了多个家庭的聚散离合。一个名为“大个子”的家庭,从2010年到2018年结构非常稳定。而这期间,有些家庭则已瓦解,甚至经历了“离婚又复婚”的戏剧性过程:母猴被其他公猴“抢走”,一段时间后又重回原来的家庭。

之所以“大个子”可以存续较长,正是因为家中的雄性个体正处于盛年期,体魄强健,其他家庭根本不敢轻易向这个家庭体魄强健的男主人发起挑战。

目前,黎大勇正指导学生整理这20年收集到的种群信息,并计划进一步研究猴群中个体的迁移扩散机制、不同猴群之间的互动与博弈等更深层次的问题。

不是“一个20年”就能完成的事

当然,金丝猴的世界不只竞争和分化。金丝猴的情感世界,远比人类想象的丰富、细腻。正是这种复杂的社会性,让黎大勇着迷。

“野生金丝猴族群里,目前为止鲜有双胞胎的报道。”黎大勇解释,因为新生的金丝猴幼崽,必须时刻紧紧抱住母亲的腹部,随着她行走、攀爬。如果一胎生出两只,猴妈妈根本无法同时携带它们活动,尽管会有其他母猴的帮忙,但还是难以保证每只幼崽都能获得充足的奶水和保护。

不断进化中,它们便采取了适合自己生存模式的生殖策略。这一切,都是自然选择所塑造的“生命的智慧”。

在野外观察动物有趣,但也偶发意外。黎大勇至今仍记得19年前的一场大雪。

那天,他和一位外籍研究者及当地向导一行3人,在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萨玛阁林区雪地中艰难行走了几十公里,直至深夜12点才回到营地。

途中,因积雪压垮了许多树木,导致山路难行。晚10点左右,在翻越一个陡坡时,黎大勇不慎陷进树枝间的雪窝中。他整个人就像突然陷入沼泽,同伴已经走远数十米。所幸,向导察觉异常,及时折返,徒手将雪扒开,把黎大勇从险境中拉出。

但这毕竟只是野外跋涉的一个插曲。比自然险境更让黎大勇畏惧的,是时间。

已有研究表明,金丝猴的寿命通常在20多年。对于研究者而言,20年太短,因为要完全读懂猴群的社会结构、行为特征与生态角色,需要不止一个20年。但20年又太长。一名研究者,能有几个20年?

黎大勇说他们这一代科研人是幸运的,站在了大熊猫研究专家胡锦矗等老一辈动物学家肩上。“而老先生那一代,才是真正从零开始、从荒芜中蹚出了一条路。”

所以他明白,这项研究从来不是“一个20年”就能完成的事。而是“一个20年”连着“一个20年”、一代又一代人的接力。

不止一条路

黎大勇对金丝猴猴群的观测和研究已走过了第一个20年。

2005年,还是西华师范大学“野生动植物保护与利用”专业的研究生的他,机缘巧合下,被导师、西华师范大学教授彭正松推荐加入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研究员魏辅文的国际合作项目,以助手身份协助一位外籍研究者在云南白马雪山一带开展滇金丝猴的野外考察。

2007年,黎大勇进入西北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师从李保国教授,研究对象拓展至川金丝猴。2010年回到四川工作后,他同时开展川金丝猴与滇金丝猴的研究。这两个物种亲缘关系较近,相关工作交叉进行。

基于野外观察,黎大勇多从金丝猴就地保护与迁地保护两个维度开展工作。同时他和四川大学等高校研究人员合作,开展小种群遗传多样性研究,建立相应的数据库。

比起关注适应机制和进化的微观研究,围绕宏观生态、针对单一物种的研究难以取得重大突破,也难以发顶刊。黎大勇对此表现乐观:“虽然我们在这方面难以达到顶尖,但做点接地气的东西还是可以的。”

2019年,他意识到四川省内保护区的金丝猴数据收集缺乏统一标准,导致调查数据无法比较和有效利用。“就像我们问老乡:‘金丝猴有多少?’他们常回一句‘漫山遍野都是’。这显然不够科学。”

在黎大勇眼中,制定标准比发文章难多了。他和团队花了两年时间,先经由四川省市场监督管理局立项,再联合四川省自然保护地总站、四川大学和金丝猴集中分布地的自然保护区等多方共同起草,才逐步形成一套规范。

以此制定的调查表,可供一线护林员、自然保护区管理人员、科研人员或学生填写。表格设计直白、简洁,覆盖了从物种分布、栖息地到种群结构等关键方面,建立起基础且可推广的调查标准。目前,他们正推进该标准的数字化,方便护林员和管理机构使用,实现数据共享与规范管理。

基于前期工作,今年8月,黎大勇牵头的“川金丝猴可持续保护技术研究”项目获2024年度四川省科学技术进步奖二等奖。他将荣誉视为认可和鼓励,力求将宏观层面的研究做得更扎实、更细致。

目前,物种数量精确统计的问题普遍存在。例如关于四川川金丝猴数量,领域内只能给出一个估算值——14000至16000只之间,未能精确至个位。

“就像我们难以完全了解自家孩子在学校的全部生活,金丝猴个体的行踪与社会关系同样复杂而隐蔽。”黎大勇解释道。

统计主要依赖人工调查和红外相机监测。前者局限性较大,后者更适用于集群活动的动物,但无法覆盖独居个体。对此,黎大勇认为,技术必须适配物种习性,推动从“数数量”向“看行为”“认个体”迈进,使数据更精准、更具体。所以他计划推动调查技术的进一步升级,通过跨领域合作,引入人工智能。

“如果我们去做那种从0到1的原创研究,可能难有突破。”黎大勇选择另辟蹊径,“在调查方法上创新、在技术手段上升级,同样能够推动关键问题的解决。”

科学研究没有终点,也不止一条路。黎大勇相信,无论聚焦于一个点,还是关注一个面,都能做出点东西。

《中国科学报》 (2025-09-18 第4版 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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