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月20日,李迎春又在样地里遇到了一条小蛇。李迎春供图

李迎春在当地独龙族博物馆,墙上是他外婆江桂清(左)的照片。倪思洁/摄

高黎贡山。倪思洁/摄
■本报记者 倪思洁
腰间别着1米长的大砍刀,兜里揣几个鱼钩,李迎春又准备进山了。此时,手机上显示“5月30日,星期五,8:27”。
李迎春是高黎贡山/独龙江森林生态系统野外科学观测研究站的样地监测员,生于1988年,独龙族人,个头不高、皮肤黝黑。在不到7000人的独龙族里,他是唯一一位生态学硕士,也是为数不多戴近视眼镜的人之一。
雨下了一夜。“今天的山路不好走。”李迎春用指甲缝里带着泥的手,拉开背包拉链,掏出数据记录本,用防水袋小心包好后放回包里。
独龙江进入了雨季。这里是印度洋季风进入中国的第一道防线,每年平均降雨量达3000毫米。雨季通常从4月持续至10月,但这次的雨,下得有点凶。
带着另外3名样地检测员,李迎春发动面包车,向着样地方向出发。
雨季
车开了20分钟,停在样地的下面。样地还在高黎贡山更高的位置——车进不去的地方。
样地分散在森林深处,每块1万平方米。他们要收集树干径流量的数据,那是理解森林生态系统水量平衡的核心参数之一。
李迎春下车,徒步往山上爬。山路坡度大约45度,裹着泥巴、石头、枯叶的水哗哗往下冲,鞋很快就湿透了。大家弓着身子往前走,雨衣被雨打得噼啪作响。
作为独龙族的孩子,李迎春掌握很多和雨有关的民间智慧——“雾往北方移动,天将晴,反之,则有雨”,“河里鱼跳出水面,将有雷阵雨”。但这天,乌云密布,独龙江的水变得异常浑浊,江水一个劲地往前冲。李迎春想,这雨怕是要坏事。
父亲在李迎春很小时就病逝了,很多民间智慧,是他从外婆、妈妈、姑妈那里学来的。他的外婆和姑妈都是独龙族文面女。文面是独龙族女性的习俗。如今,李迎春的外婆70多岁,每天只要坐在家门口,就有游客前来请求合影,他的姑妈常作为独龙族代表受邀出席各类重要活动。
相比之下,作为族里唯一一位生态学硕士,李迎春并不觉得自己很特别。“每天就是爬爬山,采采样罢了。”他笑着说。
沿着不到一米宽的山路爬了20分钟,李迎春终于抵达了其中的一块样地。此时,细一些的树底下,监测桶还没有满。可是,一米粗的树底下,3个25升的桶都已经溢满,无法记录数据,他只好在数据记录本上填上“水满了”的字样。
危险
数据收集完,已是下午4点,雨还在下。
“再不下山,今晚估计要住避险房了。”李迎春想。
避险房是一座简易工棚,四壁空空,角落里堆着防潮毯和铺盖。晚上睡在这里,被蚊叮虫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然而,这已比过去舒服多了。
过去建样地时,大家为了赶进度,时常住在山上,那时避险房还没建起来,只能搭塑料帐篷过夜。有天晚上,大家正躺在帐篷里“吹牛”,李迎春突然瞥见一条剧毒的察隅烙铁头蛇盘在角落里,大家吓得一激灵,赶忙用麻袋把蛇装起来,送到离帐篷很远的地方放掉。
有了避险房后,这种事就少了些。但在样地里工作时,险情还是会不时出现。今年2月16日,李迎春正在陡坡下采土样,突然感觉头上有阴影晃过,后背发凉。定睛一瞧,原来一头大麂子刚从他头上跃过去,险些骑到他头上。
在无人的深山老林里,李迎春最怕的就是遇到大型野生动物,特别是带幼崽的亚洲黑熊。所以,他上山时总会带把砍刀,平时用来劈枝杈开路,遇到危险就用来防身。
小时候,长辈们教过他一些野外生存技能,比方说往腿上涂酒,能防止走在草丛里被蛇咬;随身带鱼钩,被困住没有食物时可以钩着蚯蚓诱捕野鸟烤着吃;划伤时把艾草揉碎了,敷在伤口上能止血。
李迎春的童年,过得像个“野孩子”。小时候的他白天在江边帮母亲捡柴火,傍晚拎着捕鱼篓去江里摸鱼,家里的大人如果能从山上带回山鸡,孩子们就跟着开个荤。
如今,“野孩子”成了森林的守护者。除非到了真的要命的时候,否则他绝不会伤害野生动物。
前途
等李迎春重新坐进车里,已近下午5点,天更黑,雨更大。
车刚开到一半,就走不了了。泥石流冲断了独龙江公路。李迎春只好把车停下,带着队员沿着公路旁的小路,徒步下山。
一路上,他想起了小时候没有公路的日子。读小学时,他每次上学都要背着帐篷,徒步两天,从独龙江乡北走到乡南。后来,他转学到茨开镇,从家里出发,要步行5天才能到。1999年9月,独龙江公路建成通车。之后李迎春就能坐着货车去上学,5天的路程缩短到两天。
沿着这条公路,李迎春一路“走”了出去。他走出茨开镇,走出贡山县,走出怒江州,成为西南林业大学生态学硕士生。
也是沿着这条公路,他又从大城市“走”了回来。2016年,李迎春毕业后进入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工作,用不到5年时间,成长为保护区贡山管理局生物多样性研究所所长。2023年,台站开始建设,他应聘成为站上的样地监测员。
样地初建的3年,李迎春每天都要上山。尽管样地里有自动化设备,但为了保证数据准确,头3年的数据必须由人工对照核实。
他将采回的数据进行归档整理,按照要求上传到中国生态系统研究网络(CERN)和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科学数据中心。而他最期待的事,就是多积累数据,用数据守护这片森林。
5月30日晚上10点多,李迎春等人终于徒步走回宿舍。雨还在下。
第二天,持续的暴雨引发了洪水。独龙江水位突破历史最高纪录,独龙江乡紧急转移安置群众134户728人。
6月1日,洪水稍稍退去,李迎春又带队沿着独龙江公路徒步朝样地走。尽管公路上塌方的地方多了起来,但这依然是他最喜欢走的一条路,就和他喜欢做生态监测工作一样,路虽坎坷,但方向清晰。
《中国科学报》 (2025-09-03 第4版 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