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胡适》，董桥著，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9年5月出版

■韩连庆

董桥读胡适的著作不是每一部都喜欢、每一部都细读，他认为胡适的书信和日记最好看，胡适的晚年谈话录他也专挑小事情细读。

像胡适这样的人物，晚年应该多谈谈旧人旧事，“零零碎碎，三言两语，都是好的，价值不输系统的口述历史。口述的个人历史一旦心存使命，端端正正对着录音机讲，不知不觉都会专挑体面的事迹刻意粉饰，做出来无非一部圣贤嘉言录”。

有人说你一定要读董桥，也有人说你不一定要读董桥。前者像推介，后者像贬低别人抬高自己。孔子说：“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意思是说，读书三年而不想着当官吃俸禄，这很难得。不过，读书也像吃饭，没有一定得吃馒头或者米饭的戒律，自己吃着舒服就行。

大四那年我在南京实习，闲余逛街碰到一个书摊打折卖书，鬼使神差买了本董桥的《这一代的事》，当时我还不知道董桥是何许人也。回来翻读，吓了我一跳：原来文章还可以这么写。随后又买了董桥的《乡愁的理念》，两本小册子读了很多年。

这些作品都属于董桥要“销毁”的“少作”，既能看出他饱读中外诗书，又透着一股古怪精灵的“邪气”。比如他说，人对书会有感情的，这跟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有点像，“又专又深的学术著作是半老的女人，非打点十二分精神不足以深解；有的当然还有点风韵，最要命是后头还有一大串注文，不肯罢休！”倒过来说，“学术著作是中年男人，婆婆妈妈，过分周到，临走还要殷勤半天怕你说他不够体贴”。早年读董桥是看热闹，年级大了再读董桥是为了亲近那股老派文人的余韵，学着怎么锻字炼句写文章。

董桥今年的新书叫《读胡适》。此前他的文章中也经常提到胡适，还有很多文章的题目里就嵌有“胡适”，例如《胡适的字》讲他收集了两幅胡适写给张充和的字，《胡适看不下去的一本书》讲陈之藩喜欢《日瓦戈医生》，给在纽约的胡适寄去英译本，胡适回信说看不下去。

说到陈之藩与胡适的交往，我倒想起有一次跟结构疲劳专家、中国科学院院士高镇同先生聊天。高先生说他1946年在北洋大学航空系读书的时候，曾经跟高他两届的机电系的陈之藩在一个宿舍住了一年。陈之藩当时对国家的前途感到很悲观，想改学哲学救国。有一次他在广播中听了胡适的演讲，产生了一些疑问和感想，给胡适写了封长信，由此两人鱼雁往来，成了忘年交，胡适称陈之藩为“小友”。后来胡适还资助陈之藩赴美留学。这段掌故我以前也多少听说过，不过听高先生详细讲述出来，又别有一番滋味，仿佛能亲近到这段轶闻的余香。

陈之藩后来还出版了《大学时代给胡适的信》，收录了1947年前后他给胡先生的13封信。董桥说，当代认识胡适其人的是他晚年的秘书胡颂平先生，深入研究胡适学术思想的是余英时先生，而深刻认识胡适性情和趣味的是陈之藩先生。

胡适一生著作等身，他的经历和交往几乎就是半部中国新文化运动史。董桥写胡适不会写成“半老女人”或者“婆婆妈妈的中年男人”那样的学术著作。

《读胡适》全书由88篇长短不一的文章组成，每篇不设题目，以“第几回”代之。他在“自序”的一开篇说道：“听说胡适之在学术上老早给抛到后面去了。这样正好，让我这个不懂学术的人重温胡先生这个旧人物的旧事旧思旧感，探望一下学术以外的胡适之。”在第三十三回又说道：“读胡适，写胡适，我其实只想挑我爱读的读，挑我爱写的写。在这样任性的时刻我庆幸我不是学者，不搞学术，爱怎么放肆就怎么放肆。”

在“自序”的最后”，董桥说，“从前顾亭林劝人少著书，多抄书，胡先生说顾亭林是聪明人”。周作人当年也被讥讽为“文抄公”，他反驳说，没有观点怎么抄？胡适大概也是这个意思。他在给吴晗的信中指点做学问的方法，其中有一条说，“札记最有用，逐条必须注明卷册页数，引用时可以复检。许多好‘专题研究’，皆是札记的结果”。胡适还说，“治明史不是要你做一部新明史出来，只是要你训练自己作一个能整理明代史料的学者”。董桥读了这些信感慨道：“一位高明的老师，一番细心的指导，假如我是吴晗我会一生感恩。”

董桥读胡适的著作不是每一部都喜欢、每一部都细读，他认为胡适的书信和日记最好看，胡适的晚年谈话录他也专挑小事情细读。他觉得像胡适这样的人物，晚年应该多谈谈旧人旧事，“零零碎碎，三言两语，都是好的，价值不输系统的口述历史。口述的个人历史一旦心存使命，端端正正对着录音机讲，不知不觉都会专挑体面的事迹刻意粉饰，做出来无非一部圣贤嘉言录”。

罗尔纲作为胡适的学生，曾经在胡适的家中住了五年。胡适怕他自卑，家里名流满座之际，总不忘介绍他认识客人，随后故意夸奖他几句。后来罗尔纲回老家探亲，胡适又给他写信，欢迎他回来继续留住胡家，条件是必须接受付给他的薪水，最后还不忘要给他寄旅费。

董桥读了这封信说，“我几乎可以肯定胡先生其实不是一个快乐的人，他花了太多的心思去迁就人家的感受。他总是比别人先看到人家心中的喜忧”。

《读胡适》写了很多类似的小事，这些小事也证实了董桥的一个观察：“胡先生为人之精当超乎他做事之能干：能干只可建造事功，精当足以缔结人和。那是胡适之枢纽地位的基石。”

以前读董桥，看到他多次写到周作人，说他是读周作人的书长大的，周作人的文章学不来，多读久读心境安宁，笔下守得住分寸，一辈子受用。我找周作人的书来读，果然很受用。

董桥在《余英时新书付梓志喜》一文中说，他这代人旧籍涉猎太浅，西学也难博通，尽管不敢一日不读书，却只是贪慕虚荣，成绩卑微可笑，追求余先生那样又博又约的大学问已然是奢望。我找余先生的书来读，也很受用。

读完董桥的《读胡适》，我也找来一堆胡适的书，《胡适文存》《胡适书信集》《胡适留学日记》《胡适口述自传》，希望也能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