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杰华在《死亡的社会学思考》课上授课。陆杰华供图

学生们在参与“醒来”体验活动。王云岭供图
■本报记者 赵宇彤
“你们想过吗?总有一天你们也会死。”
“老师,我们每天都想死。”
王云岭话音刚落,一个女生立马起身回复。看着对方认真的神情,他意识到,这不是玩笑。
“你们都这么想的?”台下齐齐点头,七嘴八舌地附和:“老师,我们太累了,课又多,压力也大。”“每天都在忙,但根本不知道在‘卷’什么。”“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王云岭一时语塞。这位济南大学政法学院教授愈发清晰地感受到,更多年轻人正在被“空心病”吞噬:他们情绪低落,丧失了对生活的兴趣,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这不只是王云岭一个人的发现。北京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副主任徐凯文曾调查发现,在北京大学本科生和研究生的一年级新生中,40.4%的学生认为人生没有意义。
“人生有何意义?这正是死亡教育要回答的根本问题。”王云岭告诉《中国科学报》,人总有一死,怎样不虚度这短暂的一生,是每个人的必修课。然而,在偏见与质疑声中萌芽的死亡教育,正如“房间里的大象”,正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
最欠缺的一堂课
“前途光明的年轻人,为什么会选择自杀,或者伤害他人呢?”
时间回到2005年,看着新闻中的大学生自杀事件,时任山东大学基础医学院教师的王云岭,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意识到,大学生需要一堂课来认识、理解、敬畏生命。
几乎是同一时间,400多公里外的北京大学,时任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教授陆杰华也开始关注死亡议题。
“我长期关注老龄健康研究,1998年开始做‘中国老年健康调查数据’,发现老年人总会经历从健康到不健康,再到死亡的过程。”现在任教于中国人民大学人口与健康学院的陆杰华告诉记者,2005年,他们在调查中增加了关于死亡的内容,将死亡原因、临终状态等议题纳入其中,并率先将“善终”划入老龄健康研究的范畴。
不同的社会现象,指向了同一个被长期回避的话题——死亡。
王云岭向学校提议,开设一堂专门讨论死亡的课程。这不是突发奇想,早在2000年,广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胡宜安就开设了《生死学》选修课,成为国内最早的探路者之一。
而在大洋彼岸,20世纪50年代就已掀起“死亡觉醒运动”。1963年,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教授罗伯特·富尔顿正式将死亡教育引入高等教育体系,80年代末,相关学术文章又陆续传入我国。
然而,这无法撼动我国“乐生恶死”的文化根基。
“死亡教育?难道教学生怎么自杀吗?”学校反复考虑后,还是把他的申请搁置一旁。王云岭不愿放弃,“等悲剧真的发生在你我身边,再干预就来不及了”。
他回到所在的基础医学院。“医学生们有更现实的需求,比如接触大体老师(医学界对遗体捐赠者的尊称)时,难免会有恐惧心理。”王云岭不厌其烦地解释死亡教育的必要性。
“可以开这门课。”王云岭没来得及高兴,对方又泼了盆冷水:“但死亡教育四个字太直白了,会误导学生,得改。”王云岭再退一步,那就叫“死亡文化与生死教育”,只要能开课,他不怕折腾。
“我们不敢谈死,却总有一天不得不面对死亡。”王云岭无奈道,死亡教育就像“房间里的大象”,长期被集体回避、忽视,成了当代人最欠缺的一堂课。
王云岭决定作出改变,尽管他也忐忑万分:会有学生选这门课吗?如果人数不够,课程会不会又被取消?
这次,现实给了他惊喜。“秒空!”王云岭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120人的名额瞬间报满。“学生们对死亡也是充满好奇的。”这让他信心倍增。
2006年,《死亡文化与生死教育》正式在山东大学基础医学院拉开序幕,2013年被评为山东省精品课程,2015年起上线多个在线教育平台,至今线上累计学习人数超过30万。
名为谈死,实为论生
“爸爸妈妈,我以前经常惹你们生气,对不起。虽然我已经去世了,但是希望你们不要难过,死亡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事情。”
这不是真正的遗书,而是王云岭收到的一份课堂作业。
“我们常说‘向死而生’,怎样做到这一点?我认为不如先行一步,走到人生终点回顾自己的一生。”王云岭发现,大多数人往往只谈论别人的死,却从不考虑自己或亲人的离去。
“人为什么不敢谈论自己的死亡?”他参考了恐惧管理理论:人类依靠世界观、自尊与亲密关系抵御死亡焦虑。其中,自尊的作用尤为关键——通过回顾生命中的“高光时刻”,确认自己没有“白活”。
如何通过一堂课,让学生们敢于直面死亡?王云岭犯了难。再三考虑,他决定从死亡的定义入手。
“什么是死亡?”他抛出第一个问题。台下迅速抢答:心跳、呼吸、血压、血氧饱和度……没有一个是王云岭想要的答案。
“是你们离死亡更近,还是我离死亡更近?”他更进一步,课堂炸开了锅,夹杂着零星笑声。
“一定是我吗?”王云岭耐心地等着学生思考。
“自杀”“猝死”“意外事故”……越来越多的可能性蹦了出来,学生们慢慢意识到,这不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
讨论声渐渐退潮,看着一张张拧着眉头的脸,王云岭接着问:“如果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天,你会怎样写遗书?”
“我和一个很爱的人过了一辈子”“请不要叫醒我,让我再睡一会儿”“向天再借五百年”……五花八门的答案背后,暗藏着学生们对生命的思考。
“根本目的是实现‘死亡意识的唤醒’。”王云岭希望学生明白,“死亡”不是冰冷的医学名词,它与衰老、失能、临终关怀紧密相连,是每个人终将面对的人生结局。
这远远超出了医学对“死亡”的界定。
“死亡不仅仅是单纯的医学事件,更是一种社会、身体、心理和精神事件。”陆杰华严肃地说,2017年,他在北京大学开设《死亡的社会学思考》,从社会结构、人口变迁、个体化趋势等社会学视角,引导学生思考死亡、临终与丧亲对个体情感的冲击,以及社会关系的重构。
2018年,一位社会学系的学生旁听一学期后,次年又选修了这门课。“我问他原因,原来是幼时父亲去世的经历让他对死亡有了特别的关注。”也有学生告诉陆杰华,“这门课中关于死亡统计测量和人口学的数据分析,直观地颠覆了我对死亡的模糊想象,死亡成了亟待理性思考的社会事实。”
陆杰华希望从探讨死亡、丧亲等话题开始,让学生们逐步共情他人、思考死亡,未来面对亲人或自己临终时,能够从容且勇敢地面对。
“我国死亡教育起步于上世纪80年代,伴随着社会转型期的各种问题逐步发展壮大。”陆杰华指出,其最终目的是改变态度和行为,把对死亡的恐惧变成对生活的热爱。
走出校园的“生死课”
“你都没死过,怎么能讲好‘生死课’?”围绕死亡教育,质疑从未停止。
讲课、互动、小组讨论,教室里的“生死课”确实难以呈现出更多形式。怎样让学生们深刻理解人生与死亡?王云岭陷入沉思。
很快,机会来了。
2017年,他收到了一条特殊的信息——济南市第二殡仪馆的社工苏建在网上看到了“生死课”,主动联络,希望能将课堂搬进殡仪馆。
二人一拍即合。在自愿参与的前提下,王云岭精心设计了活动路线:告别大厅、守灵间、骨灰存放处,最后来到遗体化妆间、遗体冷藏间、遗体火化间等重要区域,在讲解员的陪同下,给学生们足够的心理缓冲。
但走马观花式的参观仍然难以触及内心,王云岭决定更进一步。
参观结束,回到告别厅,一场特殊的告别仪式正在上演:哀乐低回,一位“逝者”被安放在告别厅中央,悼念者依次献上菊花、慰问家属,并在引导下闭目静坐。待音乐结束,出人意料的一幕发生——“逝者”竟然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
这是苏建和王云岭别出心裁设计的体验活动“醒来”。当一个为生活奔波的中年人猝然离世,在遗体告别仪式上,由学生扮演的“逝者”、亲友、送行者等角色都会想些什么:是壮年离世的惋惜、未竟事业的遗憾、人生虚度的懊恼,还是被抛下的一家老少的哀痛?
“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开这世界。”活动结束,不少学生泪流满面,“我们还活着,真好。”
“这样的体验可以让学生们感受到,死亡是真实的、近在眼前的。”为避免产生负面影响,王云岭特意设计了心理抚慰环节。令他欣慰的是,多年来从未出现学生无法“出戏”的情况。
“如果我比你们先去世,你们会怎么办?”王云岭后来得知,有的学生和父母打了一晚上电话,第一次开诚布公地探讨死亡。“我们还去看了骨灰盒存放处,想到我最爱的人以后也会出现在这里,我才真正感觉到死亡如此残酷。”一位参与“醒来”体验活动的学生说。
除了殡仪馆,还有一个地方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生命的脆弱——安宁疗护病房。
“原来这里不只老年人,还有不少中青年人,甚至儿童。”当陆杰华带领学生走进安宁疗护病区,看着年龄相仿的人躺在病床上,学生们的面色逐渐凝重。“黄泉路上无老少,这类直面现实的体验是‘死亡教育’必不可少的环节。”
交流环节,陆杰华发现学生对“死亡”的思考维度也在扩展:人工智能复活、数字遗产、宠物殡葬服务、殡葬从业者的“职业污名化”…… 死亡教育正延伸到更广阔的社会现实。
“我们讲死亡不是为了美化或者隔离它,而是让大家思考怎样让有限的生命更有意义。”陆杰华说,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死亡”,死亡教育应当走出校园,迈向社会。
赶走“房间里的大象”
“我1964年出生,离死亡应该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听了这门课,我将会更加珍惜生命。”这是一条《死亡文化与生死教育》慕课下的评论。
面对当前愈演愈烈的空心病、倦怠感和意义危机,更多人逐渐意识到死亡教育的紧迫性。然而在校园中,“死亡”依旧是讳莫如深的话题。
“要不要开一门‘死亡课’”“会不会造成不良影响”“课程名中能不能出现‘死亡’”……在华人生死学与生死教育学会中,王云岭时常能听到不少高校老师“吐槽”:想开设一门“死亡课”,却屡遭学校拒绝。
“现在开设死亡教育的高校数量大约有四五十所,虽然数量有所增长,但整体占比依旧很低。”王云岭十分无奈。
难道经过20多年探索,学校还不理解死亡教育的价值吗?
现实并非如此。
“我在准备山东省的‘开学第一课’时被特意叮嘱,生命安全教育的用语一定要谨慎,可以说‘自伤’,但千万别提‘自杀’。”王云岭叹了口气,时至今日,尽管不少学校纷纷意识到死亡教育的重要性,但在课程开设方面,仍旧持保留态度,或者以“生命教育”替代。
死亡教育的天平两端,一头是日益严峻的社会现实,一头是避之不及的教育体系,怎样才能实现真正的平衡?
这不仅仅是一所学校的责任。
“死亡教育应该从小开始,循序渐进。”陆杰华举例称,比如藏在幼儿绘本中的死亡隐喻:一朵花的枯萎、一片树叶的飘落、心爱宠物的离去……“孩子们能潜移默化地感知,生命都是有始有终的,并接受这一自然规律。”
死亡教育是一项系统工程,应贯穿从学前启蒙到高等教育的各个环节。此外,殡仪馆、安宁疗护病房等特殊场所的实践也同样关键。
王云岭以上海为例,作为我国安宁疗护服务最普及的城市之一,尽管已构建起以248家社区卫生服务中心、13家综合性医院为基础的安宁疗护机构网络,但在2024第六届上海国际护理大会上,一项研究指出,目前上海市社区护士接受死亡教育专业培训的比例不高,死亡应对能力处于中等水平。
“专业人员面对死亡尚且存在恐惧心理,更何况普通人。”王云岭一脸严肃,“整体而言,目前我国死亡教育做得还远远不够。”
而要补上这堂人生必修课,离不开全社会的共同努力。近年来,《寻梦环游记》《入殓师》《三悦有了新工作》等影视作品将“死亡”带到公众视野,“死亡咖啡馆”等多样化线下空间也应运而生,为谈生论死提供更广阔的空间。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攀登,站上巅峰,也意味着临近死亡的断崖。
“死亡教育就像一把‘降落伞’,能缓解我们直面人生终点时的恐惧与无助。”陆杰华说,而唯有直面死亡的深渊,才能更深刻地理解生命——这正是死亡教育的意义。
《中国科学报》 (2025-09-30 第4版 高教聚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