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国科学报》记者孙滔
2022年元旦那天,即将满48岁的冯衍读到了王小波的一段话:
“这两种知识分子的形象可以这样分界:前一种一世的修为,是要做个如来佛,让别人永世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后一种是想在一生一世之中,只要能跳出别人的手掌心就满意了。”
这段话像一束激光,冲破了冯衍蛰伏许久的困惑。“正正好好命中我当前的一些迷茫”,他在自己的博客“桑林志”上如此写道。
他的迷茫是什么呢?彼时他的工作并不顺心,特别是在2019年经历了合作者的“背叛”——他被排挤出了自己创办的公司。
“我应该怎么做?也许是不管外界如何,想清楚自己要什么,然后专心地去做吧。”
冯衍是很早就开始写博客的弄潮儿,他还是早年颇有影响的学术群组博客“格致”的创办人。但自那篇2022年年初的博客之后再无更新,而“格致”则停办了更长的时间。
他决定听从王小波的建议,去做后一种知识分子。2023年,在49岁的时候,他调动工作来到了国科大杭州高等研究院,那是一个科教产融合的新型研发机构,他可以更从容地去做事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坚定,一心要把半辈子耕耘的激光技术从书架搬到货架上。
冯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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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青年
衍,有延长、多余等多个意思。冯衍愿意将其同“衍射”联系起来,这个词与他研究的激光息息相关——衍射是一种基本的光学现象。
这个以"衍"字命名的清瘦男人,其人生轨迹恰似光的衍射。
冯衍本来打算学计算机。1991年参加高考的时候,班主任建议他报考计算机专业,他听从了建议,将计算机科学专业列为第一志愿。成绩出来后,他是浙江省湖州市一所镇属高中的第二名,压着线进了南开大学,不过被调剂到了物理系。
学了物理学,让他反而更开心。从17岁到26岁,从本科到博士毕业,这个浙江人在南开物理系待了9年。
尤其是在研究生的后半程,因为小导师调走了,他进入了“放养”状态,不用紧张地做事情了。他开始博览群书,并混迹于诗歌圈,甚至留起了长发。
他们那一代的网民是各大BBS的忠实用户,冯衍中意的是诗歌版。
回顾自己年轻时的恣意,他觉得挺好——如果一辈子一直兢兢业业地干,也许到后来会留有遗憾,而年轻的时候干一些稍微出格的事情,或许会让人的后半生安心一点。如今,他会鼓励女儿去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一如他们当年追捧美国小说《在路上》的那种状态。
2000年临近毕业的时候,他有些迷茫,到底该去做什么呢?
那时候互联网已经热起来了,他看到刚刚上市的新浪在招科学编辑,就投去了简历。不过当对方让他去面试的时候,他思忖再三还是犹豫了:若是去做编辑,5年的读博成本是不是太高了?
这时有了一个博士后的机会,然后他作了一个主流选择——去了北京的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回头再看,冯衍说,假如当年去了新浪,他可能会在互联网热潮那几年去创业。
跟南开物理系相比,他所在的物理所课题组的工作风格迥异。冯衍这个自由散漫的人天天加班,但他在那两年学到了很多东西,由此开始了激光的研究工作。
之后他去了日本电气通信大学激光科学中心,继续博士后工作。日本的导师几乎完全不管他的研究,不指定研究方向,也不作任何硬性要求,只需要冯衍提出自己的想法,然后导师给予支持。这个时期,他开展了光纤激光器、陶瓷激光器和随机激光器等3个不同方向、跨度很大的探索性研究。
冯衍感慨说,“目前我做的好多事情都是那个时候萌芽的。”尤其是2003年末,他研发了产生589纳米黄光的光纤激光技术。这样的激光器更为小巧和易用,更适合在偏远高海拔地区天文台使用。
在欧南台工作期间,冯衍访问位于智利的大型望远镜V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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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致”
从2005年到2009年,冯衍迎来了人生中最惬意舒展的一个时期。他去了位于德国慕尼黑的欧洲南方天文台总部。
虽然他对天文学并不了解,但他手里的激光技术对天文学却是至关重要。那里的工作任务非常明确,他们要研发基于光纤的新型钠导星激光技术,冯衍是执行这个任务的重要角色。虽然不是一个永久岗位,但欧洲舒缓的工作节奏很适合他自由散漫的心态,待遇也不错。
冯衍的跨界气质在慕尼黑的星空下再次冒头,他要琢磨自己的爱好了。他花了不少精力研究博客工具WordPress,并参与了自动聚合中文WordPress,做了一些汉化的工作。
2005年年初,他在自己的博客上发了一个帖子,想招募一些同类的科技博主,建立一个学术群组博客。那时候正是国内博客热闹的时期,除了文娱明星,众多学者也开始写博客。
他的这个帖子得到了其他4个人的回应,于是一个名为“格致”的群组博客在当年11月初建立了。
格致,其含义源自《礼记·大学》:“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他们把这个群组博客的slogan确立为科技世界漫游指南,冯衍是网站的发起者、维护者和管理者。
在格致,活跃的作者来来去去,并不固定,主要是博士生、年轻的研究人员以及有极客倾向的科学爱好者。不过,冯衍并非社交达人,他更乐意跟大家做网友,线下却几无联系。当年的4个创办元老中,如今跟他有社交联系的仅有北京理工大学物理学院教授尹璋琦。
他们本来想做社区,但又觉得开放会带来很多管理的问题,于是就采取了相对保守的风格。他们也没有考虑去做商业化,完全凭自己的兴趣爱好行事。
这个群组博客风格简洁清新,给人一种纯粹的交流氛围。虽然作者人数不算规模庞大,但在当时的中文科学博客圈占据了一席之地。
为什么要玩博客?冯衍是有心得的。
他认为,从读者、学术群体、公众的角度来看,研究者写博客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写博客不仅是记录、积累的过程,更是一种很好的学习手段;博客还是一种社交方式,可以在此交流,读者的评论不仅能帮助你发现错误,还可能给作者启发,甚至由此找到合作者;博主还能建立知名度,以及获得一点成就感;从更宏大的层面来说,写博客可以让你的专业知识服务于社会,同时也让大众认识你和你的工作。
他自己写博客贯彻了随性洒脱的理念。比如随手涂写,只为自娱,从心底源源不断地输出想写的。他会抛弃所有文学、语法和章法的限制,为自己的回忆和欣赏而写。
这个时期,他恰似在努力避免澳大利亚作家Bronnie Ware总结的人生五大遗憾:活在别人的期望里,没勇气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工作太勤奋;没勇气表达自己;没与好友们保持联系;没让自己更快乐一些。
不过这种随性而为的工作很难持久。2008年10月31日,在格致马上三周年之际,另外4个初创成员很少露面了,其他成员也来去匆匆。他说,“我也终于倦怠了。”
他反思说,让大家失去兴趣的原因有格致的定位问题,也有他自己的组织能力问题。或许他更擅长发起某个事情,还不善于长期经营。还有就是,格致的主要成员是研究生与博士后,他们的生存压力都非常大,“有闲是一种奢侈”。
最主要是他本人的考虑。他觉得这并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主业,只是介绍别人的工作不能让他满足,“相当于一个搬运工”。
他决定丢下烦琐的小事,做点真正重要的事,“要准备好进入无趣的中年”。
当前的格致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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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架到货架
冯衍选择回国有多个原因。虽然在德国的工作“按部就班而卓有成效,生活节奏缓慢而安逸”,但留在德国并不容易。还有就是女儿大了,即将面临读小学,他们需要决定是回国还是留下。
冯衍对技术应用一直有感觉。大学时期,虽然他觉得统计物理等基础课程很神奇,但却在电子线路之类的应用性课程的考试中表现更优,后来他自我评价是擅长解决技术问题的那种人。他一直看重技术研究,“科学与技术是同一水平线上的,只是处在不同谱段,处理不同的事情”。
更早的时候,他就想明白了。尽管自己很崇拜那些大科学家,“但我不是那种人”。他会引用数学家Freeman Dyson的那段名言来为自己的学术选择“辩解”:
“有些数学家是鸟,另一些则是青蛙。鸟翱翔于高空,俯瞰数学的广阔远景,直至遥远的地平线。他们乐于追求那些能统一我们思维的概念,并将来自数学版图不同角落的各种问题联系起来。青蛙生活在泥沼之中,只能看到近旁生长的花朵。他们醉心于特定对象的细节,并逐一解决问题。”
冯衍认为自己就是物理学家中的“青蛙”。
2009年的时候,冯衍去厦门参加了一个面向海内外华人学者的激光技术研讨会,与中国科学院上海光学精密机械研究所(以下简称上海光机所)有了交集。那是国内最强的激光技术研究机构,拥有最好的研究平台,同时钠导星激光器技术也是国内的迫切需求,于是回国就成了他顺理成章的选择。
2010年回国后,他的主要方向正是研究以钠导星为典型的新型激光器技术,并得到了国家“863计划”支持;他本人也得到了中国科学院引进国外杰出人才项目的择优支持。
对于冯衍而言,他需要适应从缓慢有序的节奏转换到急迫且稍显混乱的节奏。可喜的是,他有了自己的团队。在他的率领下光纤激光与非线性光学研究实验室的学生成长迅速,各种研究生奖项不断。
实际上冯衍很早就想做产业化。他一直认为,科学研究要么上书架,要么上货架,而他的研究显然更适合后者。商业才是检验一项研究有没有实际价值的最佳方式。
实际上,在做各种横向课题的时候,他就已经打磨出了一些很有市场前景的应用产品。
冯衍的创业或许受了父亲的影响。跟冯衍温吞个性不同的是,父亲是个社交达人,爱折腾,做过销售,还在湖州老家开过工厂,“虽然很不成功”。至于他自己,在读研究生期间,就曾给湖州当地政府做了几个网页,赚了500元,那是他商业的萌芽。
2017年,他开始创业,与其合作的两个学生为了创业从所里辞了职。他给公司取了名字,亲手设计了logo、搭建了网站、组织了团队。依靠科研与项目积累,他落实了一批天使客户,确立了产品线和市场方向——应用于量子科技的精密光纤激光器。公司发展顺利,从一开始就盈利,很快就前景明朗了。可惜的是,冯衍在两年后就被迫退出了。他说,“自己没有经验,(这个结果)可能在商业上是很常见的事情”。
这对冯衍的打击非常大。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个结果。在这个深刻的教训中,他渐渐明白书架到货架的距离,恰是理想照进现实的焦距。
到杭州后,他又开始了新的创业。他们的激光器产品用在量子精密测量、量子计算等新兴产业上,也用在激光遥感与通信、半导体晶圆检测等高端装备上。同时,产业化工作也反哺科研,帮助研究团队完成面向天文大装置的钠导星激光器工程任务、面向下一代光钟的精密激光器研制任务等。他的成就感也油然而生,毕竟这属于“卡脖子”的技术。
冯衍在德国欧洲南方天文台工作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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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盛衰
中年之后的冯衍,开始关注盛衰。
2020年春节的时候,46岁的冯衍读了两本书,一本是《狄拉克传》,一本是《苏东坡传》。两位名家的生平有相同之处:两人都是年少成名,狄拉克在31岁即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苏东坡21岁中进士;两人都有起有伏,在人生后半场离开了人们的视野中心。
这是一种不同人生的叠加态。冯衍在博客中说,“从这两本传记里我能获得什么?那就是对人生盛衰的凝视,坦然接受这样的变化。”“年轻时对整个人生的盛衰往复是不感兴趣的,一直在扩展人生经验。”
他人生中激动人心的时刻并不少。2018年,当他和学生们一起穿着军大衣站在山顶的望远镜旁,看着他们研发的激光器发出20多厘米粗的黄色钠导星激光直插星空,会突然觉得它像孙悟空的金箍棒,“可顶天立地”。
如今,他会接受很多不如意的事情。当年他刚到上海光机所,一位年长的同事告诉他,“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你的想法可能就不一样了。”冯衍那时刚刚36岁,正是要冲的时候,完全没理解那位同事的意思。等快50岁了,他才明白同事所指。
科研“半衰期”很难避免。想明白这些事情,他反而更加笃定了,反倒感到自由:把手头的事情做好,把学生带好,把公司经营起来,“这条路我挺满意的,这样的状态已经算是想通了吧”。
谈到教学生,他对如今的AI工具思考颇多。最早发现学生用AI应付课程论文的时候,他会心生不满,给这样的论文打低分。今年,他的想法转变了。他觉得,使用AI是大势所趋,“不能因为这个事情给他们打低分了”。
那怎么办呢?他想,如果让学生自己出题,然后讲清楚为什么选择这个题目以及它的意义,这可能更加重要。
冯衍说,无论是自己之前的学习还是科研,都是靠不停的自问开展的,那么现在可以让AI来加速这个过程。
冯衍的内心有隐士情怀在作祟。一直以来他喜欢植物,迷恋种花种树,“等到退休了,我就种种花”。
2007年,还在德国工作的时候,冯衍的一位同事某天忽然提出辞职,并给大家群发了一封邮件。他要去实现多年前的一个梦想,在某个火山附近买了40公顷的地,在森林里盖房子,与美洲豹为邻,并在小溪上驱动涡轮发电,以提供8千瓦左右的电力供给。
冯衍喜欢这样的情怀,“好是诱人啊!”当年33岁的他羡慕不已。
*文中图片均为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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