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矛盾”从农村移到城市
现在的农民工是“农二代”。他们受过初中以上的教育,眼界比较开阔,遇到难以忍受的不公正,就会发出自己的声音或采取行动,一些群体性事件由此发生
新京报:还有农民工二代的问题,你曾说他们忍受歧视和不公平待遇的心理没有原来老一代人那么强。为什么?
杨继绳:如今,在一些大城市,农民工成了城市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离开了农民工,社会生活就要瘫痪。但是,他们不能融入城市主流,被迫处于边缘地位,处于城市社会的底层。
新京报:大量的“农二代”生活在城市里,如果城市不能接纳他们的话,恐怕也会产生不和谐,甚至是更严重的社会问题吧?
杨继绳:原来的城乡差别没有因农民进城务工而消失,而是也带进了城。不仅在职业选择方面,无法与城市居民享受同等地位,而且在住房、医疗、劳动保险、就业稳定性、孩子教育等一系列方面,都无法和城市居民相比。甚至有些地方,每逢重要节日或重大活动,还要粗暴地侵犯农民工的人权:将他们赶出城市。两个不同的社会群体同在城市的屋檐下,而且很不公正地处于极不平等的社会地位,这个屋檐下是很不安全的。
现在的农民工基本队伍是“农二代”。他们受过初中以上的教育,眼界也比较开阔,他们遇到难以忍受的不公正,就会发出自己的声音或采取行动,一些群体性事件由此发生。
新京报:城市怎样接纳“农二代”呢?
杨继绳:从长远看,农民工成为城市居民是不可逆转的大趋势。为了使几亿农民顺利完成进入城市的过程,当前应当做的是:(一)构建城乡一体化就业体系。(二)健全农民工权益保障制度。(三)强化农民工输出地和输入地培训。(四)稳妥解决农民工户籍问题。(五)逐渐解决农民工在城市的住房问题和子女教育问题。(六)扭转对农民工的管理的指导思想,由防范和管制式的管理改为服务和接纳式管理。
我们不能等待漫长的城市化来化解面临的矛盾,必须从制度上、政策上采取措施,迅速消除“二元城市”(一元是原有城市居民,另一元是进城务工农民)里极不平等的状况,给农民工以社会公正,给城市居民以安全。最近两年,社会上一直在呼吁提高农民工的待遇,政府现在也采取了一些措施,但这些措施的力度远不足以缓和面临的尖锐矛盾。
5 “阶层固化”易产生社会摩擦
一个有合理阶层流动的社会是有弹性的社会,一旦固化,社会就失去了弹性。阶层固化的社会是容易破碎的社会,是不能经受震动的社会
新京报:《中国当代社会阶层分析》是研究社会公平的,阶层固化也是不公平吧?
杨继绳:当然是。阶层固化是社会不公的重要方面。如果个人怎么努力都无法提高社会地位,家族地位世袭,哪有公平可言?一个有合理阶层流动的社会是有弹性的社会,一旦固化,社会就失去了弹性。玻璃是没有弹性的,一有震动就会破碎。所以,阶层固化的社会是容易破碎的社会,是不能经受震动的社会。在日常表现中就是阶层摩擦、阶层冲突。
新京报:当前流行的“仇官”、“仇富”的社会心理是不是不公平造成的?
杨继绳:我是不同意“仇官”、“仇富”的,因为官中有好官,富人中有很多是靠自己的努力而致富的。实际上,人们仇视坏官,对好官还是尊敬的。袁隆平有钱,人们不仅不仇视,反而高兴。因为他的发明对社会贡献大。人们仇视的是那些得到不义之财的人。
当今,利用公共权力为个人谋得的财富,就是不义之财,这跟偷盗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更恶。
“仇官、“仇富”的社会心理是怎样产生的呢?“仇官”的背后是官民矛盾;“仇富”背后是劳资矛盾,如果是靠权力发财的,也是官民矛盾。官民矛盾的主要方面是某些官员的为所欲为。为什么一些官员能够为所欲为?这后面就有制度性原因:权力不受制衡。当然,资本过度肆虐,其背后也有一个资本不被驾驭的制度。
在这种制度下,权力的扩张和资本的贪婪恶性结合成为社会强势,这种强势为了保持和扩大既得利益,就阻碍社会合理流动,于是就出现了“官二代”、“富二代”和“穷二代”。“仇官、“仇富”的社会心理就是这样形成的。“仇官”、“仇富”会加剧社会震动,表现为规模不断扩大、数量日益增多的群体事件。
6 “阶层流动”需要新思维
要解决中国的社会稳定问题,就得制衡权力,驾驭资本。而制衡权力和驾驭资本,就需要建立一整套制度体系,这就是现代民主制度体系
新京报:你曾谈到,阶层固化会影响社会稳定,那么,怎样保持社会稳定呢?最近两年,中央一再强调社会稳定,一再提出加强社会管理,又会产生怎样的效果?
杨继绳:谁都希望稳定,谁都不希望动荡,关键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稳定。
通过改革,原来集中于中央政府的许多权力,正在向各种利益集团、自治团体以及独立承担风险的个体身上转移。因此,社会稳定的支撑力量也开始分散。
这样,政府的主要作用不在控制,而在协调和规范。政府要把不同阶层的利益协调起来,要创造各种条件使各阶层沟通、协商和妥协,政府规范市场,创造公平的竞争环境,并在市场失效的环节和场合显示政府的作用。
其中,保证社会公正是政府的重要职责。利益多元化以后,要允许各种利益主体表达自己的意见,这样才能相互沟通,通过沟通达到理解、协商和妥协。大众传播媒介是重要的沟通渠道,保持这个渠道畅通无阻,就是保持社会稳定的必要条件。
新京报:很多底层民众缺乏利益表达渠道,这恐怕不利于维持社会和谐稳定吧?
杨继绳:是的。如果堵塞言路,各个社会群体无法表达自己的诉求,不同阶层之间缺乏沟通渠道,这当然是造成社会不和谐的重要因素。言路不畅,只好通过群体事件这样激烈的方式来表达诉求。
现在有些地方政府花钱,不是解决影响稳定的社会问题,而是用来阻止和打击老百姓上访。地方政府没有足够的精力“截访”,私人办的“保安公司”就应运而生。这些保安公司和一些地方政府签订合同,通过暴力强制,限制上访者自由并押送返乡,向地方政府收取佣金。
新京报:如你所言,仅仅采用社会控制的手段来维持稳定并不足取。那么,应当怎样保持社会稳定呢?
杨继绳:现在的情况是,高压锅里压力正在增加,你是慢慢放气呢,还是再拧螺丝呢?如果采取传统的稳定思维,就是拧螺丝,如果采取新的稳定思维,就是放气减压。拧螺丝可能暂时稳定,到一定时候可能就要爆炸了,所以还是要减压,即采取向低层倾斜的再分配政策,减弱不平等程度等。
当然,放气减压也只是暂时措施。最根本的是要釜底抽薪,从制度上解决社会不公问题。
当今中国人不得不面对两个现实:公权部门尚未得到有效的约束与制衡,资本力量尚未得到有效的监管与驾驭。这样,不断扩张的行政权力和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资本,共同施压于普通大众。这是社会尚不公正的制度根源,也是当今一切问题的渊薮。
所以,要解决中国的社会稳定问题,就要将公权部门和资本力量纳入到更为有效的监管体系之中。而制衡公权和驾驭资本,就需要建立一整套制度体系,这就是现代民主制度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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