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晨 来源: 中国科学报 发布时间:2025-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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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最萌”学院:一边上课,一边撸熊猫?

胡锦矗做新生专业教育。

黄燕(右一)带学生们参观大熊猫博物馆。

野保专业师生采集野生大熊猫粪便,用于肠道微生物鉴定。

师生在大熊猫国家公园采集昆虫标本。

师生进行标本鉴定制作。

进入长隆集团实习的学生。

胡锦矗和大熊猫。受访者供图

■本报记者 杨晨

“骑着熊猫通勤”“上课人手一只国宝”“最萌学院”……位于四川南充的西华师范大学大熊猫学院,因为这些“离谱”又带感的梗一度火上热搜。

2024年7月,大熊猫学院挂牌一周年,目前唯一开设的“野生动物与自然保护区管理专业”(以下简称野保专业)开启本科招生。时任大熊猫学院院长廖文波没想到,一家南充本地媒体对招生节点进行报道后,省级乃至中央级媒体的采访邀约纷至沓来。

同时,网络上的讨论“画风”也越发清奇:“南充居然有研究大熊猫的?”“学院是不是只研究大熊猫?”“会不会一边上课,一边撸熊猫?”……

满屏问号的背后,真实情况到底如何?

如今,西华师范大学大熊猫学院开课已满一年,第一届本科生也即将步入大二,是时候扭转“画风”、走进真实的“大熊猫”课堂了。

“冷门”逆袭背后:从“第一人”到“第一院”

随着网络流量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报考热度。

“去年我们学院野保专业本来只计划招收1个班50名本科生,招生那波宣传后,学校招生就业处根据志愿填报情况又扩招至60余人。”让野保专业负责人黄燕没想到的是,第一学期结束后,学院教务部门又收到20多份转入野保专业的申请。

考虑到申请人数过多,学院只得设立门槛、优胜劣汰。目前,野保专业就读人数增至72人。

与这一火热现状形成对比的,是野保专业稍显辛酸的过往。

西华师范大学是国内开展野生大熊猫生态学研究最早、持续时间最长的高校,但在2023年前,在外界眼中这依然是一所略显“冷门”的高校。当时隶属于生命科学学院(以下简称生科院)的野保专业,也较少被大众熟知。

报考该专业的学生,有的只是冲着“师范”这块牌子,目标就是好就业、当老师;有的则是因为没被理想专业录取,被动调剂进入该专业。

黄燕回忆,每年大一第一学期结束后,都会收到一些野保专业学生的转专业申请。最“惨淡”的一年,2014级原本38人的班级只剩下18人。

然而,随着“大熊猫学院”名号的打响,转设到该学院的野保专业吸引了更多热爱自然的学子。

2024年夏天,高考志愿填报的最后一天,史清砚无意间刷到一则大熊猫学院招生的新闻。自小生活在平原的她,一直向往深入山地森林探索的生活,便决定把这所院校加进志愿表。

幸运的是,她如愿成为大熊猫学院野保专业2024级的学生。

今年,报考大熊猫学院的热度只增不减,黄燕已数不清接了多少个咨询电话。接受《中国科学报》采访时,她透露,目前,今年野保专业本科录取工作已经结束,计划的80个招生名额已全部招满。其中,四川特殊类型招生录取控制分数(物理类)518分,而野保专业四川录取平均分为523,最高分达581分。

招生的火热离不开热搜带来的关注,但“冷门”专业“逆袭”的底气,更多源于40多年的积淀。

20世纪70年代,“熊猫外交”开启。为了摸清中国到底有多少只大熊猫,周恩来总理召集四川、甘肃、陕西三省开座谈会,要求开展以大熊猫为主的珍稀动物调查。

这项任务交给了当时在南充师范学院(现西华师范大学)生物系任教的胡锦矗。他组织了一支30人的队伍,开启了全国第一次系统性的大熊猫野外调查研究。

野生大熊猫真身难觅,它们留下的粪便成了最有用的线索。胡锦矗通过记录粪便位置,测量粪便中竹节咬痕的宽度、长度及形态差异,精准识别大熊猫个体,掌握其分布和数量情况。

历时4年,一份20多万字的调查报告出炉,促成了多个自然保护区的获批和建设。在这一过程中,胡锦矗积累了经验,开启了大熊猫相关研究。因此,他被誉为“研究‘国宝’的‘国宝’”“中国大熊猫研究第一人”。

1984年,该校生物系设立动物学硕士生培养点。以胡锦矗为代表的第一代“熊猫学者”,开始着手培养大熊猫等珍稀动植物保护方向的硕士生。

40年来,四代学者薪火相传,该领域的研究视野不断拓展:从最初的行为生态学、种群调查,逐渐延伸至保护遗传学、分子适应机制、栖息地管理等领域。研究的守护对象,也从大熊猫扩展到了小熊猫、矮岩羊、川金丝猴、四川梅花鹿等一些国宝“邻居”。

“我们常用多个‘第一’来概括过往的成绩,世界上第一个大熊猫野外生态观察站‘五一棚’、全球第一部大熊猫生态研究的专著、中国第一次野生动物保护的国际合作……”黄燕说,现在又有了全国第一个大熊猫学院。

毕业后就去喂熊猫?不一定

网络对学院的调侃和好奇,野保专业大一学生游正在现实中也遇到过。“亲戚问我,你毕业了是不是就去喂熊猫?”他认真回应:“我们不只保护熊猫,也要保护生态环境。”

“况且我们刚大一,仍处于打基础的阶段,并未专攻某一个动物。”史清砚解释道,大一学的都是植物学、动物学一类的基础专业课,整个本科阶段都侧重系统性能力培养。

“只有动物学课上,老师多次提过大熊猫的案例,有所侧重。也许等大二上兽类分类学、动物生态学课程时,它的‘戏份’能多点儿。”游正补充。

史清砚介绍,如果同学们真想专攻大熊猫研究,本科阶段的知识显然难以满足需求,需在硕士或博士阶段进一步深造,围绕相关的保护生态学、放归生物学、疾病和营养生态学等具体方向展开深入研究。

“当然,大熊猫学院也不只为大熊猫饲养和繁育输送人才。”黄燕一直想对网络“传言”作出澄清。她解释,如果物种种群数量少、生境遭到破坏、繁衍面临困难,就需要实施迁地保护。这个过程中,大众熟知的“喂熊猫”的繁育基地发挥着重要作用。

但目前包括圈养在内的大熊猫数量已相对稳定,其保护理念也发生转变,围绕其栖息地的就地保护成为趋势。

况且,上世纪大规模的采伐让大熊猫的家园遭受严重损失。虽然后来实施退耕还林,但“国宝”和邻居们的生存空间还是不够。另外,人和大熊猫“抢地盘”的情况仍然存在,发展经济和保护生态的矛盾依旧突出。因此,国家公园的建设和管理意义凸显。

2021年10月,我国在川陕甘三省的大熊猫主要栖息地设立大熊猫国家公园,形成了总面积达2.2万平方公里的统一保护区域。该区域将覆盖70%以上的野生大熊猫栖息地,并通过13条生态廊道增加连通性和完整性。

“大熊猫作为旗舰物种,其保护能有效带动所在区域整个生态系统及其他物种的保护,并不意味着保护工作只针对大熊猫。”黄燕解释。

为保护熊猫家园而建的大熊猫国家公园,管辖着69个自然保护地。这么大的摊子,巡山、修廊道、搞监测、建平台……每一样都得靠人手撑着。可眼下活儿多、人少,懂行的更少,且基层人员出现“老龄化”。

2023年,由四川省林业和草原局(大熊猫国家公园四川省管理局)与西华师范大学合作共建的大熊猫学院正式挂牌成立,目的就是给国家公园建设“造血”“输血”。

早在2020年,双方就已围绕共建事宜展开磋商,核心议题聚焦于学院的初期运行模式:是依托现有学院,还是另起炉灶?

由生物系发展而来的生科院,野生动物研究保护相关的学科建设、科研基础和硬件设施均已成熟。该学院于1998年建立了野生动植物保护与利用硕士点,后又开设了被评为省级、国家级一流本科专业的野保专业。学院内,还有西南野生动植物资源保护教育部重点实验室作支撑。

最终,学校定调大熊猫学院与生科院“一套班子两块牌子”,但指定专人负责,轻行政“包袱”,融既有资源,提速“起航”。

野保专业,以及计划开设的国家公园建设与管理专业,均被划归至大熊猫学院,进行独立招生。而生科院以生物科学、生物技术、生态学等专业为主,两者的培养目标和专业特色“泾渭分明”。

对接“痛点”,找到“出路”

学院火了,生源质量更高了,黄燕却有点“甜蜜的烦恼”:这泼天的流量,咋接?如何让每个学生都学到真本事,且真本事能派上用场?

“这也是每所高校都会面临的问题。”她的解决办法是为学生创造更多可能性。但一切的前提,是找准大熊猫国家公园建设的“痛点”,为国家培养一批能在自然保护一线发挥实效的专业人才。

因此,大熊猫学院培养的野保专业人才,不仅要练好植物学、动物学、生态学这些基本功,还得学动物饲养与营养、野生动物疫病防控诊治、自然保护区管理这些核心技能。

“简单说,就是让学生掌握3样‘硬本事’:动物保护及自然保护区策划管理、野生动物饲养繁育,以及科学研究的能力。”生科院院长杨在君说,这样培养出来的学生不仅能基本满足保护区的需要,未来去动物园或繁育基地工作也能胜任。基础打得牢,还可以继续深造。

他也理解有的学生担心保护区工作条件艰苦。“事实上,现在很多保护区交通便利、信息化程度高。在日常教学过程中,我们会让老师作一些正向鼓励,充分尊重学生的意愿。”

同时,学院也在考虑采取定向培养的方式,更有效地解决自然保护区的人才需求问题。

大熊猫学院创立初期,西华师范大学曾举办过建设研讨会。当时,省林草系统,以及大熊猫国家公园7个管理分局都派了代表。参会主要目的,就是明确“需要什么样的人才”。

会后,杨在君将自然保护区智慧监测纳入了培养方案。

过去,老一辈熊猫学者多依靠徒步踏勘,在山中拉样线、做调查。如今,野外工作有了诸多现代技术的辅助。

在自然保护区,布设红外相机等监控设备可实现物种监测与保护,但对其采集的海量数据进行高效分析,则需要依托人工智能等现代信息技术手段。

学校培养野保人才的步伐从未停歇——从早些年偏重生态学、保护生物学等宏观领域,到如今深入分子生物学、遗传学等微观方向。

“眼下技术跑得飞快,我们的教学也得跟上节奏。”杨在君透露,学院计划建立融合人工智能与云计算技术的生物多样性实验室,旨在整合多年积累的大熊猫、伴生动植物及栖息地生态数据,为国家公园建设和生物多样性精准保护提供决策支持,并打造复合型野保专业人才培养平台。

“要有会做自然教育,会写公众号,会拍、剪视频的人。”研讨会上,一些代表还提出了让黄燕有些意外的需求。

很快,她就新开了门选修课:自然教育设计与实践。课上教学生写科普文章、拍趣味知识小视频,以及设计和组织自然教育活动。虽然这课排在大三,但不少大一学生已主动参与进来。

黄燕是生态学博导,也指导动物学和学科教学(生物)的硕士生,科学研究和教师培养的经验都有。她觉得,学院完全可以利用好“师范”这个底子,把培养老师和野保人才这两件事同步抓起来。

“如果学生喜欢这类工作,不失为一个发展方向,说不定未来就能到国家公园做科普服务或自然教育培训。”

但黄燕认为“自然教育设计与实践”不应局限于一门课程,或一条就业“出路”,她更希望其成为“大熊猫学院的一个特色品牌”。

打破界限,实践“浓度”达50%

6月,唐家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迎来了大熊猫学院首次野外综合实践。

为期9天的实践中,108名野保专业和生科院生态学专业大一学生被分成6组,由6位指导老师轮流带队,进行识动物、认特征、知习性,采植物、作鉴定、制标本等实践活动。

“听!是大嘴乌鸦的叫声。”一天在唐家河畔,一组师生突然驻足,循着盘旋在空中响亮的“哇哇”声,举起望远镜追踪目标物的身影。

刹那间,周遭只剩下湍急的水声,以及此起彼伏的鸟鸣。

“看到了,全身发黑”,“1只,不对,有3只”……观察的人群中,兴奋的讨论声渐渐响起。他们掏出手机定位,陆续在笔记本写下“大嘴乌鸦、3只、小树林、32.5653N 104.8015E、1118m”……

“有次我们同时看到金腰燕和家燕,乍一看体形差不多,以为是同一种鸟类。抄起望远镜细看才发现,金腰燕腰上‘缠’了条栗黄色的‘腰带’。”那一刻,游正对大一课本里的知识有了具象化理解。

此次实践中,同学们需要从9项不同主题的专题实习中选择一项进行探究,并形成科研报告。“这个过程主要锻炼学生发现问题、收集和分析数据,以及解决问题的能力。”西华师范大学生态学副教授费汉榄说道。

从2010年野保专业开始本科招生以来,野外综合实践就成了该专业的“传统”,卧龙、栗子坪、缙云山等自然保护区留下了师生们的考察足迹。

大熊猫学院成立后,“野外综合实践”名称前的“自然保护区”改为了“大熊猫国家公园”,大熊猫栖息之处成了主要目的地。

综合实践负责人洪明生说,遇到野生大熊猫几乎是中彩票般的幸运,大一综合实践的开展,主要是让学生们尽早实地了解大熊猫真实生活的世界。“毕竟,野外是最好的课堂。”

“重实践”的理念贯穿于野保专业日常教学中。上大学前,史清砚听人聊过不少大学的模样,心里大概有个谱,可真进来了才发现,自己的大学和别人的有点不一样——动手实验、野外实践多,相关课程占比达到了50%。

实践课中,有的侧重训练实用技能,和行业关系密切,如“野生动物驯养繁育见习”;有的则着眼于培养科学思维、传授研究方法,如线上“大熊猫肠道微生物DNA提取虚拟仿真实验”。

史清砚不禁赞叹,这样的大学生活,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充实和美好。

黄燕也有意识加大课程中“实践”的比重。“纯理论课也会穿插小实验或者和行业专家交流的课,打破了理论课和实践课之间的界限。”

前些年,在多方牵线下,国内30多个国家或省级保护区、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以及长隆集团等企业,陆续与学校签订了实践基地共建协议。

大熊猫学院一成立,黄燕就感觉“路子更通了”。“这个学院,本意就是给保护区、动物园这些地方攒人才,人家当然也乐意多给我们学生开放资源。”今年,大相岭保护区就破例给了十几个暑期社会实践名额。

不仅如此,基于去年签订的协议,成都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还面向学院开放本科实习,每届五六个名额,实习期为半年。此前,只有在个别科研团队或老师推荐下,学生才能有机会参与此类实践。

曾经,黄燕还为实习岗位是否充足而犯愁,如今算算,资源已绰绰有余。作为专业“大家长”,她严格把关,要求实习期至少满4个月,杜绝学生“填个表盖个章就了事”的走过场行为。

像胡锦矗老先生一样,走向大自然

“我觉得要学的还有太多。”参加完大熊猫国家公园野外综合实践后,游正和史清砚都有了相同的想法,“本科毕业后,会选择读研、读博,进入领域搞科研,再往野外大熊猫保护工作的‘深处’走一走。”

其实在大熊猫学院成立后,黄燕就新增了一项硬性规定:大一结束后,学生必须选一个校内野保研究相关的课题组,尽可能跟着进实验室、去野外,参与到真正的科研项目中。

“主要是让学生尽早知道科研是怎么回事。”杨在君强调,“制定大熊猫国家公园的管理策略、推进区域内生态修复,都离不开科研团队的支撑。学生们毕业后也可通过加入这些项目,服务自然保护区建设。”

他希望,更多的年轻人能去野外第一线。因为只有到了野外,才能发现真正的科学问题。

校内课题组的研究涵盖多个方向,有的专注于大熊猫栖息地恢复与多物种协同保护,有的聚焦大熊猫等野生动物的生态适应与种群动态,还有团队研究自然保护区动植物演化机制,或大熊猫的行为机制与化学通信……

对川金丝猴、鸟类、两栖爬行类或濒危植物感兴趣的同学,也能加入对口的团队。

现任野保班的班主任韦伟就在栗子坪地区忙活。因修路建村,熊猫的栖息地成了一个个“孤岛”,导致种群隔离、基因多样性下降、灭绝风险增加。韦伟的工作就是想办法帮局部小种群复壮。

其中一招就是给国宝改善“婚房”——把洪水冲坏或者塌了的天然树洞修好,或者亲手给它们建适合繁殖的洞穴。跟着他干的,除了研究生,还有生态、野保专业的大一、大二本科生。

“这样讲起来,你也许会觉得在野外做大熊猫研究很有趣,且充满诗意。”韦伟坦言,漫长的坚守才是常态。

说到这里,他提到了胡锦矗老先生。

20世纪80年代,胡锦矗在气温低至零下的雪夜追踪大熊猫,仅凭军大衣、毛织绑腿保暖。一夜后,冻硬的衣料在行走时咔嚓作响。面对一只死于蛔虫感染的大熊猫尸体,他用镊子将蛔虫一条条挑出数清,精确记录下“2336”条的关键数据。

长年穿行山林的他,告诫后辈“爬山,要不紧不慢,一步步走稳。这样才能保存体力,走得远,坚持得久”。

对于自己的大熊猫研究事业,胡锦矗更是行稳致远,久久为功。他舍去名利,一直守在大熊猫的故乡,扎根母校,醉心野外和教学。

如今,这位熊猫学者已驾鹤西去。工作人员在其办公室旧书中,发现了老人手写的格言:“流比前人更多的汗水,走比前人更苦的道路,放弃一般人难以放弃的舒适,敢冒一般人不敢冒的风险。”这番话他从未与人提及,却用一生将其走成脚下的路。

在韦伟看来,大熊猫学院培养人才,不仅要锻炼能力,更要传承精神。

要像老先生一样,去有大熊猫的地方,走向广袤无垠的自然。

《中国科学报》 (2025-08-12 第4版 高教聚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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