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宇彤 来源: 中国科学报 发布时间:2025-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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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所“唯二”的女性和她们的奋斗

 

1930—1931年度巴伯东方女子奖学金获得者的合影照片,一排右一为顾静徽。该奖学金由美国密歇根大学于1917年设立,专为亚洲女性提供留学机会,资助了吴贻芳、周贞英、丁懋英、高兆兰、王承书等多位中国女科学家。图片来源:美国密歇根大学Bentley图书馆

话剧《春逝》海报。

■本报见习记者 赵宇彤

1957年1月15日,一场巨震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席卷整个物理学界:宇称不守恒定律被成功验证!

然而,验证了宇称不守恒定律的女性、被誉为“东方居里夫人”的物理学家吴健雄,却遗憾地与诺贝尔物理学奖擦肩而过。

“我十分怀疑,难道微小的原子和核子、数学的表征或者生物的基因分子也会对男性和女性有不同的偏好吗?”1964年,面对科学领域的性别不公,吴健雄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研讨会上犀利发问。

2025年3月9日,在话剧《春逝》的舞台上,这句有力的诘问,直击台下778位女科学人的内心,与60多年前那场研讨会产生了时空共振。

《春逝》是“话剧九人”剧团的民国知识分子系列作品之一,讲述了1935年,以中国首位物理学女博士顾静徽为原型的顾静薇和以吴健雄为原型的瞿健雄,在中央研究院物理所(以下简称物理所)的短暂交集,以及她们如何影响彼此一生的故事。

《春逝》自2020年首演以来,已经演出了158场,收获8.9的豆瓣评分。该剧于5月9日至6月1日开启2025年度收官演出,热度依旧。

可见,那些在历史与戏剧舞台间穿梭的追问,仍深刻地影响着当下的女科学人。

相逢

“没有老师,没有战友,没有战壕,你还是要做这件事?”“我还是要做这件事。”

话音刚落,台下传来隐约的抽泣声。这一场是《春逝》的重头戏。

物理所的实验室内,瞿健雄兴致勃勃地表示,她想研究难度极大的粒子物理,却被顾静薇泼了“冷水”:国内缺乏资金和设备,极有可能耗尽一生,仍一无所获。

“物理是为了回答问题,不是逃避问题。”舞台上,瞿健雄平静地昂起头。灯光明灭,在悠扬婉转的评弹唱段中,观众的情绪逐渐被推向高潮。

“吴健雄是江苏太仓人,24岁出国留学,成为哥伦比亚大学物理系的第一位女教授,她的实验证明了震惊科学界的‘宇称不守恒理论’,她在制造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中负责核裂变反应的研究工作。”编剧朱虹璇在介绍《春逝》的创作历程时说,这样一位科学家,历史资料却寥寥无几。

朱虹璇不理解,也不甘心,她想知道“成为物理学家前,青年时期的吴健雄是怎样的人”。

怀着对人物的好奇,她逐字逐句检索,终于找到了吴健雄在1964年研讨会上的发言,以及短短两行记录:“吴健雄女士,曾于1935年至1936年任职于物理所,担任助理研究员,她的指导老师顾静徽是物理所当时唯一的女性研究员”。

顾静徽是另一位被历史遮蔽的女性。1929年成为美国物理学会会员,1931年毕业于美国密歇根大学研究院,获物理学博士学位,成为我国近代史上首位获此学位的女性科学家。回国后,她一边在物理所任研究员,一边在母校上海大同大学从事教学工作。

然而,关于她的史料更少,学术论文、几张大头照,以及一张1930—1931年度巴伯东方女子奖学金获得者的合影照片,零碎勾勒出她的一生。

一段历史画卷在朱虹璇脑海中徐徐展开:物理所“唯二”的女性,年长的一位刚结束异乡漂泊,成为中国首位物理学女博士;年轻的一位胸怀壮志,即将远渡重洋,在国际核物理领域大放异彩。

在满是男性的物理所,两位女科学家短暂相处的一年里,是否有相同的期待和困扰?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又将如何点亮彼此往后的人生?一段简单又温柔的故事渐渐有了雏形。

两个人、一束光

“做一行,要有一行的专精。”舞台上,年仅23岁、初到物理所的瞿健雄,白衬衣、西装裤,打着领带,响亮的言语中满是青年人的意气风发。

站在一旁的顾静薇则是另一番模样:旗袍、高跟鞋、时髦的卷发,喜欢赏诗词、听音乐、品红酒,有着浪漫的生活情趣。

在《春逝》中,两人的初识并不愉快:瞿健雄不认同顾静薇,认为她忙着相亲、不求上进;顾静薇也常被性格耿直、不顾他人感受的瞿健雄“怼”得哑口无言。

民国中期,研究理论物理、做粒子研究的人,是少数,女科学家更是凤毛麟角。因此,性格大相径庭的两人,面临着相似的困境。《春逝》中,物理所没有女厕所;椅子太高,以致身材并不高大的顾静薇不得不穿高跟鞋;获评“最佳教师奖”后,学校却只准备了男性领带作为礼物。瞿健雄尽管在“庚款留学生考试”名列榜首,却被质疑“派个女学生去学物理,不是浪费钱吗”,后被第二名的男学生取代出国。

理想与现实的屡屡碰撞中,话剧张力被无限放大。

气馁的瞿健雄一度想要放弃物理,却被顾静薇阻拦。“你躲回老家,不公平的事就会消失吗?”顾静薇耐心地说,“乐观一点,才能对宇宙保持好奇心”“她们(居里夫人等女科学家)给我们开的路,已经把我们送到这里了”。

时代的褶皱里,被忽视的女性和她们被忽视的需求与呐喊,都在《春逝》的舞台中被温柔地展开、抚平。

激烈的话剧冲突外,现实中的顾静徽和吴健雄,相遇与相知有着更玄妙的命运色彩。

1934年,南京国立中央大学,以刻苦努力出名的吴健雄,在居里夫人学生施士元的指导下,完成毕业论文《晶体中X射线布拉格衍射方程的验证》,满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抱负。此时,大洋彼岸的另一端,从事光谱系强度分布研究的顾静徽,获得了1930—1931年度巴伯东方女子奖学金,已在理论物理领域崭露头角。

回国后的顾静徽,得知吴健雄“智慧高,能力强,做事认真,性情和善”,便将其招进物理所。

她们志趣相投,都醉心于探索原子内部的奥秘。历史上,她们的核物理研究室位于物理所的地下室,只有80平方米,昏暗潮湿、终日不见阳光,通风设备也极差。尽管简陋,却“是我们核物理的未来”。

好景不长,随着战事迭起,物理所宛如滔天巨浪中的一叶孤舟,研究工作接近停摆。顾静徽不忍心让吴健雄“再跟自己厮守在一起”,力荐她出国深造,寻找更广阔的天地。

《春逝》结尾,顾静薇写信告别:“世人的眼光或许分男女,微小的原子同核子却不会。我们的努力,终究是能被看见的”。

一束光,点亮了舞台。二人在物理所的实验室初遇,也在此分别。

旗袍与珍珠项链

“她的意志力和对工作的投入,使人联想到居里夫人,但她更加入世、优雅和智慧。”吴健雄的博士论文导师、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塞格瑞曾如此评价。世人眼中的吴健雄,常常身着旗袍,发髻整齐,戴着一条珍珠项链。

而在创作团队的精巧构思下,《春逝》舞台上瞿健雄的着装,经历了从衬衫领带到旗袍的转变。

“我理解的她,天分很高,也得到了许多鼓励,当她面对性别不公时才会格外气愤,她穿衬衣和裤装可能是一种反抗。”瞿健雄的饰演者、北京交通大学环境学博士生路雯告诉记者,瞿健雄带着一种执拗的天真,“她的学习能力很强,随着和顾静薇关系的缓和,她也像顾静薇一样穿上旗袍,学着用更温和的方式抗争不公”。

除了性格的转变,创作团队还设计了更多细节:略微低沉的嗓音、顾静薇送的珍珠项链,以及路雯从自身科研生涯中延伸的灵感。“我自己做科研,我觉得一切都要井井有条,所以当她们争吵后,瞿健雄会下意识整理书桌上散乱的报告。”这些难以察觉的细节让舞台上的瞿健雄更加血肉丰满。

在顾静薇的塑造中,也埋藏着诸多巧思。

“这两个角色非常鲜活,各有其特点,有时反差还很大。”观看了女科学人专场的中国科学院院士王志珍说,“顾静薇如此勇敢坦率,在报纸上刊登征婚启事,公开择偶标准,包括面相俊秀、中段身材,经济独立,对于女子的情爱专而不滥、诚而不欺,精神饱满,有高尚的人格等,在今天看来也是超乎一般女孩子的。这体现了顾静薇的三观,她寻找这样的伴侣,因为她自己正是这样的人。”

王志珍说到的这则1931年7月刊登于上海《民国日报》的征婚启事,被朱虹璇发现,巧妙地搬上《春逝》的舞台。

此外,瞿健雄和顾静薇闲暇之时,在实验室跳舞的画面也让王志珍印象深刻。“我经常告诉我的学生们,一定要学会调节工作和生活的节奏,跳舞确实是一种好方式,可使心情愉悦、精神饱满。”

人物互动外,地道的方言、悠扬的评弹、中西交融的实验室布置,以及专门设计成物理所丛刊的场刊,都让《春逝》的舞台更加扎实,情感的传递更加细腻。

这也是朱虹璇的愿景。

“我想让更多人知道她们,不仅仅是知道她们的成就,更是关注她们的来处,她们走向高峰之前曾经走过的那条曲折的路。不是女强人,不是依赖于男性,而是两名女士在涓滴细流一般的陪伴中给予彼此信念与力量。”她轻轻顿了顿说,“这就是《春逝》的故事。”

崎路同行

“搞戏的和搞科研的,谁更穷一点还真不好说”“搞物理的人,竟然有休息日”……3月9日,在《春逝》举办的“女科学人专场”公益演出中,一些隐秘的笑点被很多女性科技工作者轻松捕捉。

“健雄她像一支利箭,聪慧坚定、勇敢无畏,直奔目标。”回看5年来与瞿健雄相处的点滴,路雯对角色有了不同的认识,“刚开始演出时,我也在做科研,冬夜里结束实验,一个人走在漆黑的路上,非常害怕,但想到这条路瞿健雄能走、顾静薇能走,我觉得我也可以”。

而随着科研工作陷入低谷,有些时候,路雯也会“嫉妒”吴健雄的“幸运”,幸运地找到喜欢的方向,幸运地取得诸多成功。“后来,我在另一部话剧《对称性破缺》中饰演留美时期的吴健雄,才明白这不是幸运。她比任何人都要努力,才获得这些成果。她像一座大山,承载很多,但屹立不倒。”

再回到《春逝》舞台上时,路雯感受到直击心灵的震撼。风雨飘摇的时代里,瞿健雄明知前路艰难,但依旧义无反顾前行。

谢幕时,在瞿健雄与顾静薇的舞步中,“献给崎路同行的你”慢慢浮现在幕布上。台下掌声雷动,泪眼盈盈。

“《春逝》中的一些情节会让我想到自己的科研经历,比如话剧中物理所经费不足等问题。”观众、医学在读博士生小刘告诉记者,“第一次看《春逝》时我才研一,连科研的门都没有入。一路走到现在,感觉故事中的两位女士好像平行时空中的灯塔,让我看到了自己想成为的样子。”

此外,女科学人专场也邀请了一些优秀的初高中生。“我特别能理解瞿健雄,一句‘你的实验数据有错’就能立即让怒气冲冲的她冷静回头。”北京师范大学实验华夏女子中学初一学生肖景芸告诉《中国科学报》:“我很喜欢生物,我做的生物实验也需要反复比对数据,要把每一个实验环节做到尽善尽美,真的需要付出非常多的心血。”

“让更多观众了解民国时期的女性科学家,有意义,有价值,有必要。”看到两位女科学家的故事被搬上舞台,王志珍倍感欣慰,“只有懂得历史才能更懂得今天。这两位女科学家的积极、乐观、执着、潇洒、优雅,深深地感染着我们。希望现在的人,特别是女孩子们要更勇敢、自信、自立、自强,在科学研究和生活的方方面面独立思考,勇敢地去选择并尝试你喜欢的事情。”

《中国科学报》 (2025-05-16 第4版 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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