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虫在野》,半夏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9月出版,定价:118元
■半夏
2014年夏天我完成了第六部长篇小说初稿后,感觉身心很疲惫,我把自己掏空了,我需要休息。一天,偶然间我用手机微距拍摄到一只丽蝇(注:绿头苍蝇)落脚在雨后美人蕉叶上的形象,它红色的大复眼、闪着金属亮蓝色的身段以及玲珑剔透的一双膜翅,竟然是那么不可思议的美丽!平常我可是很嫌其脏臭的。从此,我开始拍一块菜地里的各种昆虫。当菜地在推土机下消失的时候,我只能往更远的山野林野荒野里去拍虫了。
当我用人类的单眼与虫虫们的复眼对视时,我发现这个世界无限美好!从事媒体工作的紧张焦虑以及业余多部长篇小说的写作,严重损耗了我的身体。当我停下来,俯下身,在草与虫的高度观察它们时,当我从城市郊外的菜地走向大自然的深处时,我的心态变得平静而单纯,我快乐着我的快乐,我在野地里修复着我的身体、救赎着我的灵魂。我没什么策划和目的,就是拍虫子玩呗,玩得开心而已。直到我受文学杂志《十月》的邀请采访了中国著名博物学家刘华杰教授后,受他博物生存理念的深刻影响,我知道我将来要做什么了,原来我已不自觉地开始博物生存方式了。
我毕业于云南大学生物系植物学专业,那时,生物系是云南大学最牛的专业,录取分数线也是最高的。我们在校时,植物生态学家曲仲湘、苔藓专家徐文宣、植物学家杨貌仙等几位前辈学者都还在搞科研,甚至给我们讲课。然而,在刘华杰老师面前,我简直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学植物专业的,我被他惊着了,压根没学过植物学、哲学专业出身的他竟然把植物的拉丁学名一说一串串。大学毕业后我并没从事与植物有关的工作,而是供职于媒体,业余主攻长篇小说的创作。但我对自然草木的关注惯性地延续着,年纪渐长,每每觉得上世纪80年代中期,国家培养我这样一个大学生的费用是昂贵的,我愧对国家的培养。我应该用自己从大学教育中获得的那点儿生物学素养,尽量为环境生态的多样性保护作出贡献。
我越来越认同刘华杰的博物生存理念——living as a naturalist!我笃信,当更多的人认同博物生存理念并寄情自然后,人们会更加懂得如何与自然和谐相处、如何热爱自己的原乡本土,而这是曲线拯救日益变坏的地球生态环境的重要路径!
对刘华杰前后一年的采访写作及阅读一些博物学专著的经历,伴随着《看花是种世界观》的出版,《与虫在野》一书的幼芽也有了雏形。
每次进入野地,我都会看见新的不识的草木、不知的虫子,每次回来查资料或请教时,都感慨又认识了新的物种。一个人一辈子顶多结识一万个人,但那一万个人仍然只属于一个物种,一万个人只是一万个不同的人类个体,而每认识一种虫子我都心动不已,我又结识了一个新朋友,那是一万个外形和神情不同的物种,这是真的一万个朋友,唯有欢喜。有人觉得我无聊,刚开始甚至家人都不太理解。195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罗素说的一句话让我释然,他说:你能在浪费时间中获得乐趣,就不是浪费时间。
我要写一本“与虫书”,而我的虫书绝不会写成一本科学的专业论著,给读者正儿八经地讲述知识、搞科普。我拿我人类的两只单眼与虫虫们的复眼对视时,我发现可以沟通。这本书并非是观察摘要,也不是对虫虫的歌颂史、赞美诗,我只是想跟读者说,我们要跟自然界里的这些小东西玩儿好一点,然后把人类的所谓理智释放一点点。人类要跟自然好好相处。
我渐渐意识到作家要从闭门造车的密室写作走向旷野在场的写作,作家的灵魂和眼界要开放,一个作家,在一己之私以外,还要看到一个更广大的世界。旷野是指在自我的尺度之外承认这个世界上还有天空和大地,人不仅在建筑物里生活,还在地上行走,还要接受天道人心的规约和审问。
“自我”就是自在的魂灵。自在,往广里说就是所有生命都安妥,不仅仅是人,还包括成千上万的另类生命。人类自封是这星球上最高等的智慧生物——既然多数人都这样认为,那么我们在俯仰四顾之时,低下身段来看看这个星球上另类生命的活法和智慧不应该么?
人类对自然必须克己复礼了!我自感触摸到了博物学的肌肤,我觉察到了博物生存的目的之一是教会人们更客观地看待这个世界。周末节假日,我走进山野,低头幽微处,我发现自己竟然心宽气阔起来。
时空的格局,你察觉了,用智慧是可以跳出框定看世界的。经草叶之露洗涤过心和眼的我,决定用无垢的言行记录下这种心灵的蛛丝马迹。
生态坏了,自然无序!这世界,原本山川,极命草木,但很多现代人感知自然的触觉已失灵钝化,需要唤醒。
在野,在草在虫的高度,我嗅到土壤的甜腥气,闻到杂草野花的清香,我喜欢身处旷野的这种状态,我能欣然领受这一只小虫、那一朵小野花带给我的那份小小的诚意和美好。
虫虫安妥,草木自在,人类方安然自得。生命的周期节律如复调音乐,声部各自独立却又和谐统一,万物生,生生不已。所有的生命皆须敬畏。
曾经沉迷于文学创作,我心里有个遥不可及的榜样,他就是纳博科夫,他首先是个优秀的作家,后来是鳞翅目研究专家,在这个身份中,他也抵达了了不起的疆域!
步前辈博物学家的后尘,《与虫在野》写我的在野阅微,我要把个人的自然观察随笔与我对自然界纠缠不断的深情冶为一炉,把自然与文学嫁接在一起。
需要说明的是,我从开始拍虫、发图文在自媒体上,就老有人问我用什么拍虫,我说一直用手机拍。首先,手机拍虫的闯入感不强,较易得到最自然的生境照片。我写此书的目的,只想让读者跟着我看见那些细微处的美,看见并不容易。其次,因身体不济,我基本手无缚“机”之力,虫虫是活跃的,待我凝神静气对准它,它或许又跑出了视野,我是个业余博物生存者,而非生态摄影师和分类学家,需要纤毫毕现到对它进行分类命名和研究。我在意的是,我看见了什么画面、我呈现了什么。或许我微观了全貌而不仅仅是局部。
《与虫在野》除标明年份日期的观察笔记外,主体的写作从2017年10月开始,到2018年的惊蛰节气完成初稿,我埋头写这本书,写得慢慢的,不是我的风格。一天一千多字,在脑子最清醒的时候写。
小时候回乡下外婆家,一到夜间,山野星空灿烂,只要仰望夜空就不难看见流星……外婆告诉我那是星星屙屎,有人去了。我问外婆,那我们家养的猪啊鸡啊牛啊马啊去了,也会屙星星屎么?我外婆捂嘴笑着回答我:当然,就连蚂蚱蝴蝶虼蚤死了,星星也会屙屎的。外婆有朴素的生命平等观。
《与虫在野》全书分为三个部分。“在野阅微”是我多年来累积的自然观察笔记;“人虫对眼录”以图片和图说的形式,以日期为序,展示了我于春夏秋冬四季中拍到的各种虫,全书收有400多张彩色虫图,生趣盎然;“念虫恋虫”是由观虫觅虫而生发出的一些“散金碎玉”和即时性的感悟。用“微博体”的形式表达作者的自然观。
《与虫在野》2019年8月甫一出版,便成为一本热销书,曾荣获第二届“中国十大自然好书·自然生活奖”、第四届“琦君散文奖·特别奖”、第十届“吴大猷科普著作奖·创作类佳作奖”,入选2019新浪年度好书推荐榜单等。
《与虫在野》这本书里的每只虫是在哪里拍的,大体时间、生境,我都记得异常清晰。然而,这纸上呈现的荒野也有一种无力感,读者需要自己接触自然野地,近距离地看,方有触碰灵魂的情感发生。
《中国科学报》 (2021-03-04 第6版 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