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报告：死亡教会我们什么》，[英]苏·布莱克著，温雅、徐诗凌译，中信出版社2020年3月出版

■章梅芳

因为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我们大多数人宅在家里的日子比往年这个时节要多得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关注疫情实况，看着不断攀升的确诊、重症、死亡数字，焦虑而不知所措。是的，即便是在医学高度发达的今天，面对全球性的瘟疫流行，人类依然会惊慌失措。

当我的大女儿紧张地问我：“妈妈，我刚才没有洗手就摸头发了，会不会感染上病毒啊？要是感染上了该怎么办哪？”孩子的焦虑不加掩藏，我只能用有限的科学常识，尽力让她相信这种可能性很小。可是当孩子进一步问我：“妈妈，人为什么会死？死到底是什么啊？”我竟不知如何应答，因为此前我并未想过该如何向孩子们介绍死亡，甚至我自己也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不管科技和医学如何发达，对于生命和死亡的追问与理解，永远不会停止。抗疫期间，我们需要撰写科普文章，制作科普视频，普及科学知识，粉碎各种谣言，让更多的人做好防护，免于病毒的侵害；但同时，我们也需要让自己及我们的孩子理解什么是死亡，毕竟这是无法回避的问题。学会敬畏生命，尊重死亡，我们才能更好地面对生活，面对亲人逝去以后的岁月。

英国科学家苏·布莱克的《法医报告：死亡教会我们什么》这本书正好给了我不少启发。原本我以为这是一部法医鉴证实录，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去面对那些可怕的关于死亡现场的描述。没想到的是，作者给予我更多的是心灵抚慰。她的文字顺畅清晰，既充满理性亦饱含温情，让我们了解到生与死的秘密关联，给予我们直面死亡的勇气。

布莱克是一位著名的法医人类学家。2016年，因她在法医人类学方面的杰出贡献被授予大英帝国司令勋章。坦率地说，在读这本书之前我并不了解这个职业，不知道法医人类学家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需要具备什么样的知识能力、他们的日常工作有哪些。但我的确好奇他们如何与尸体打交道、他们如何看待生与死。

布莱克开篇就告诉我们，法医人类学家的任务不是去追溯证明死亡原因和方式的证据，那是法医病理学家的工作，他们要做的是将死者生时构建的身份和死后的身体遗存结合起来，进而重建生命的旅途。换言之，他们通过死亡，重建并讲述死者生时的故事。

这样一种职业，充满了魅力。这种魅力对于布莱克而言，更是不可阻挡。她多少有些异于常人，儿童时期开始对啮齿类动物有着近乎病态的恐惧，但却喜欢与其他动物的肉和骨头打交道。中学的时候，她选择在肉店打工，很享受庖丁解牛的境界。19岁那年，她第一次走进了解剖室。面对捐献者亨利的遗体，颤抖着拿起手中的手术刀，她也经历了紧张和恐惧，但最终被人体的精密构造所折服，沉浸在一个充满秩序的世界里。为此，她特别感激亨利，并视他为无言良师。从此，她开始走进了法医人类学的天地。

布莱克在书中详细科普了人体的构造、遗骨的基本特征、尸变的不同阶段、尸体肢解的类型、身体的生物画像、身份鉴定的依据和方法等等；由此，我们大概知道了法医人类学家所需具备的科学知识、技术能力和包括葬俗在内的丰富的社会知识。其中既包括我们熟知的解剖学常识、DNA鉴定技术、指纹技术，也包括我们不了解的稳定同位素分析、面部复原技术之类的高冷知识。

结合亲身参与调查的案件，布莱克还描绘了她和团队在死者遗体和其身份之间建立关联的种种努力，有成功和安慰，也有失败和沮丧。这些故事中的一部分，读起来有些毛骨悚然，但她的笔触充满了对死者的尊重和同情。这也不禁让人好奇，身为法医人类学家，布莱克在长期接触死亡和尸体的工作环境里，如何保持健康快乐的心态，如何能坦然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尤其是当她从各种案件里一再见证我们所无法想象的恶的时候。

布莱克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她将自己视为一名安静的观察者，积极主动地将自己所受的科学训练运用到观察当中，而不是做一个情感丰富的参与者，以免让自己受到工作带来的情感伤害。她做好检查、记录，并得出结论，然后打开房间的门、走出去，再把所有发生的事都锁在身后，回到正常的生活。

这并不意味着法医人类学家是不近人情的冷血动物，是一个情感可以自动调节和上锁的怪物。他们在尸检现场也会流泪，且并不认为这种行为不专业，反而觉得那是人性的体现。在布莱克看来，她面对的不是尸体，而是一个真实的人，她/他曾有过希望、梦想、个性，真正地生活过，而她的任务就是重建他们的生活。

她坦言，让她恐惧和受到伤害的不是那些已经死亡的身体，而是造成其死亡的活人——那些存于世间的恶魔。对于死者，她始终保有尊重和温暖的人性关怀。

布莱克承担过对科索沃战争和印度洋海啸死者的法医鉴定任务。对她来说，战争、灾难从未离我们远去。无论现代医药如何干预，死亡总是人类最终的结局。在我们短暂的一生中，需要敬畏生命，也要尊重死亡。

布莱克经历了祖母、外公、父亲、母亲的去世，做到了与父母平静地告别，让他们在歌声中安详离去，不忙乱、不沉痛，不疼痛、不仓促。更难能可贵的是，她同时也让她的孩子们接纳了死亡，明白了人不能长生不死，亲人的逝去并不意味着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只是他们存在于我们身边的方式发生了改变而已。

法医人类学与医学解剖学、组织学、病理学、生物学、动物学、考古学诸多学科密切相关，需要丰富的科学知识，但更需要人性的关怀。

布莱克是一个充满温暖力量的人，诚如BBC资深剧作家蕾秋·乔伊斯所言，每一位思考生死的人，都应该读一读她的这本书。这个时期，我们读这本书，应该会有更深切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