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温才妃 来源: 中国科学报 发布时间:2019-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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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的世界,你不懂

 

2018年8月25日,首都师范大学甲骨文研究中心成员在加拿大多伦多安大略博物馆观摩甲骨实物

■本报记者 温才妃

寻访首都师范大学甲骨文研究中心主任黄天树团队,费了一些小周折。最终在一幢拐角的小楼里,记者与前来迎接的教师汇合。

拾阶而上,二层是后勤部门,三层专属于甲骨文研究中心。中心里最多的是书,《甲骨文合集》《甲骨文合集补编》《小屯南地甲骨》等整齐地摆放在改造而成的图书室里,不时坐着三五个自习的学生。静学苦思的场景与时空交错的研究,颇有一番“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意味。

翻开一页页甲骨文摹本,时间的卷轴在此慢慢展开……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1899年,光绪年间一位著名金石学家王懿荣无意间在药材“龙骨”上发现了不寻常的划痕。一时间,他惊愕于划痕如此酷似文字。

王懿荣去世后,其子将“龙骨”转卖给了清末小说家刘鹗,经他收集、整理,最终搜集了5000多片甲骨,并编纂《铁云藏龟》一书,最早将甲骨卜辞公之于世。

光阴如梭,120年匆匆而过,逐渐出土的甲骨文从“药材”蜕变为“文明符号”,与汉晋木简、敦煌文书、明清档案被誉为中国近代学术史的“四大发现”。

2019年是甲骨文发现120周年。不久前,纪念甲骨文发现120周年座谈会、纪念甲骨文发现120周年古典学论坛暨《甲骨文摹本大系》编纂座谈会等在京召开。专家学者纷纷建言甲骨文的传承发展。而说起甲骨文研究在大陆地区的传承发展,就不得不提及黄天树以及他所在的甲骨文研究中心。

如果要将中国古代文献作一个简单的分类,可以分为地上的传世古书、地下的甲骨文等出土文献。

1978年,本科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的黄天树,有幸遇见了“地下的甲骨文”。就在他入学的前一年,举世震惊的周原甲骨在西安附近的岐山县、扶风县出土,学界由此掀起了“西周甲骨研究热”。

甲骨文走进了黄天树的视线,也激励了他在硕士阶段正式开展甲骨文研究。后来,他师从著名人文学者裘锡圭攻读博士学位,研究的正是甲骨文的分类、断代。1995年,黄天树来到首都师范大学,也将甲骨文的研究带到这里。

毫无疑问,甲骨文是一个极冷的学科,我国从事甲骨文研究的学者曾经只有50人左右。大陆地区目前从事甲骨文研究的单位主要是中国社会科学院、首都师范大学等少数几家单位。

首都师范大学的独特性还在于,2011年国家启动“中华字库”工程,近30家高校、研究院所和企业参与其中,其中的重头戏——甲骨文,就交由首都师范大学负责,其项目名称为“甲骨文字的搜集与整理”。

作为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的组成单位之一,2012年,首都师范大学成立甲骨文研究中心,也就是在同年,黄天树团队带着大量图书、甲骨等资料,搬进了这座小楼,从此在甲骨文的世界里“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一字万金”也曾“一鸣惊人”

在这里,静谧是常态。但这样的静谧也曾在2018年被打破。2016年,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在《光明日报》刊发《关于征集评选甲骨文释读优秀成果的奖励公告》,破译未释读的甲骨文并经专家委员会鉴定通过的研究成果,单字奖励10万元,可谓“一字万金”。

迄今为止,甲骨文共发掘出土154600余片,约有4600多个单字。在这4600多个单字中,经考释而公认的约有1700个,仍有约2900个单字不识。

然而,投稿者众,2年后开奖却仅有两人获奖,一位是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员蒋玉斌,释“蠢”字;另一位就是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子杨,释“阱”字。“一般能释出来的字,基本上都被前彦时贤释出来了,剩下的都是难啃的硬骨头。”王子杨说。据评委透露,本着正确性、重要性的两条原则,宁缺毋滥,一下子刷下去很多成果。

“当然,甲骨文研究不只考释,还有缀合、断代等,我们还做甲骨语言的虚词研究。”说起甲骨文研究,黄天树显然要比介绍自己的生平更兴奋。

他告诉《中国科学报》,甲骨文也有相当于古汉语中的“之乎者也”,作为最早的古汉语语料,研究甲骨中的虚词,对于古汉语研究的语音、词汇、语法有很大帮助。

甲骨出土时碎片众多,把甲骨一片片拼合起来,叫做“缀合”。初听起来并不像学者的工作,可这就是他们的基础工作。其中,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助理研究员李爱辉是目前大陆地区甲骨文缀合数量最多的人,多达四五百则。

“从已出土的15万片甲骨中,随便拿出一片,你要知道它的时代,这叫‘断代’。是商早期、中期还是晚期?最好知道是哪个王。时代不清楚,历史研究也会混乱。”黄天树解释道。

不仅要“断代”,甲骨出土时是破碎的,拿出其中的一小片还要知道位于牛肩胛骨和龟壳的哪个部位,否则文字的缀合和释读都会受影响,这被称为“甲骨形态学”。

甲骨文刻在牛肩胛骨和龟壳上,并不像古今的行文习惯——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或从上到下,初看起来是“东刻一条、西刻一条”。“行文的章法就是它的文例。”首都师范大学副研究员刘影所研究的文例,就是要找出它的阅读规律。比如,牛肩胛骨,左肩胛骨的卜辞往左读,右肩胛骨的卜辞往右读,首先要先区别肩胛骨的左右。

外人看甲骨文研究,如同雾里看花,对其研究意义不甚明了。然而在黄天树眼中,这是值得他“用一辈子去研究,却研究不完”的学术。

“你看甲骨文中的山水草木牛羊日月的形符,与现在的文字形符大抵相当,一万年不变,所以我们能读懂古文。甲骨文既有音符,也有形符。汉字承袭了这一特点,这才使得汉字包括汉语,3500年来没有中断,成为人类史上唯一没有间断、历史悠久的文化。”黄天树说,“试想一下,如果只靠单一的声符延续,比如废除汉字、把它变为拼音,在方言众多的华夏民族中传播,文化也许早就断流了。汉字在维护国家统一、实现文化传承上起了功不可没的作用。研究汉字之源,这就是研究甲骨文的意义和魅力所在。”

为学术史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2019年是甲骨文发现120周年。最牵动黄天树的莫过于六七年前启动的《甲骨文摹本大系》,原本计划趁着120周年的时间点出版发行,但是出于对学术负责的考虑,黄天树将发行之日一推再推。

眼见着2019年无望,团队里的年轻教师觉得“惋惜”,但又完全表示理解。

项目启动之初,由硕士生摹写甲骨文摹本,字体风格不像、错误百出。“这样的摹本不能用,全部推倒重来。”一向儒雅的黄天树,难得严厉。

于是,从零开始。先从选纸笔上下功夫,纸不选一般的硫酸纸,尝试众多后,最终选择了台湾的硫酸纸,纸张轻薄、速干且着墨好;笔墨用的是德国红环的针笔和墨,写出来的字又黑又亮。见过原版的人都说堪称艺术品。

像写书法那样摹写,听着没什么费劲。但难就难在,摹写远比想的复杂。据介绍,摹写者要先查每版甲骨的著录情况、信息,找一版最清晰的做底本,把硫酸纸蒙上拓本后,要分清哪些是字、哪些不是字。一般先把龟的形态摹出来,看是齿纹还是盾纹,与文字有何关系,再去找每一卜兆守哪一卜辞,还要保证摹的字体风格、结构准确无误,尽量做到和原版一致。

这也就无怪最初摹的时候手抖。“古人是刻出来的,我们是写出来的,练了很久才保证手不抖,还要揣摩原作者刻甲骨文的风格,最后才敢下笔摹写。”刘影说,在2016年摹写的那个暑假里,眼花、腰疼、胃疼,吃盒饭吃到快吐,都是常有的事。

“我们私下说,等《甲骨文摹本大系》发布的时候,让我们去讲感受,一定会哭出来。跟自己的孩子差不多,感觉很复杂。说苦,完成了不苦;说不苦,艰辛历历在目。对家人的亏欠,只有为人父母才能理解。”王子杨说。

很多人并不理解为什么要做摹本,认为拍成照片更省事儿。而他们通过做摹本发现,不少释文是错的,然而,没有人去关心对错。仔细体会每个字的结构,才会发现原来是这个字。大系出版之后会订正大量的错误。

更重要的是,它的体例是史无前例的。从前甲骨文著录书按董作宾1933年提出的5期分期断代,后来学者发现第4期分类存在不少问题。黄天树从事分类断代研究,自无见错不纠的道理。他们把甲骨重新编号、排列,按字体分类做标识,准备出版第一本用字体分类做标识来排版的集大成的甲骨文书籍。

此举操作起来的难度非常大。对每个甲骨文分类、定性,这是前人没有做过的。细致描绘时代,比从前跃进一大步。比如,从前商王武丁时代分得较粗,修订后细化到武丁早期、中期、晚期,中期偏早还是偏晚。“过几十年后,如果有人撰写甲骨文的学术史,按照黄老师分类断代体系重新编排的《甲骨文摹本大系》,无疑会为这个时代的甲骨学研究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说到这里,王子杨眼中重现光芒。

研究“断代”,也很可能面临“断代”

搞了近10年甲骨文研究,圈子里有知道王子杨大名的,也有不知道的。“10万元一字”释读成果获奖后,王子杨的学术朋友圈突然打开了,书法、历史、文化界学者纷纷加他好友。

出去聚会,别人问他是做什么的?“出于社交需要,一般还是说研究古代汉语,不敢说自己研究甲骨文。”王子杨说。说研究甲骨文,有人曾反问他,“研究乌龟壳子有什么用?”说研究古代汉语,人们通常付之一笑,“文言文嘛,我知道”。

“要别人关注你,就要比别人多一倍的成果。”黄天树的教诲,时刻敲打着团队中的每个人。

在他们眼中,黄天树做人公正,从不走任何捷径,他曾告诫众人“评职称评不上也别来找我”。其人品、学品,无论团队还是圈子里,大家都很服气。

所有团队成员,包括博士生、硕士生发论文都没有花过一分钱,还能收到杂志寄来的稿费。王子杨告诉《中国科学报》,从事甲骨文研究比较尴尬,每年能写出两三篇论文算是很不错了。即便写出了论文,也没有刊物愿意刊登,文章里面出现大量的新造字,不好排版。慢工出细活,因此他们特别看重文章质量。

就是在这样的锤炼下,王子杨在2018年被破格评为教授。32个学院争3个破格名额,文科评上的只有他一人。当然,破格也有释读成果获奖的功劳,获奖可抵一个国家社科基金项目。

2017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指出,要重视发展具有重要文化价值和传承意义的“绝学”、冷门学科。有人说,甲骨文的春天到了。

可随着“2011计划”的沉寂,甲骨文研究中心似乎并不见回暖。中心没有行政人员,教师们还要负责小到买扫把等杂事。

更重要的是,“有热情的博士进不来,而且相比做金文、战国文字、简牍的人,研究甲骨文的还是太少了。”刘影说。

外界有好奇心,但是真正做研究却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甲骨文入门门槛相对高,读拓片要长时间才能入门,甲骨文残破难读,不如金文、简牍清晰易读……研究成果更被认为是一项“团体成绩”,体现不出“个人价值”。

国家虽然倡导发展绝学、冷门学科,但到了基层却又无力与政策抗衡。西南大学有一位优秀的学子想跟着黄天树读博,却赶上他今年退休,招生目录上已划去了黄天树的名字,无奈只能转投他处。

私下里,黄天树不禁叹息,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做甲骨文的学科负责人也纷纷退休。没有人接续,就等于没有发展后劲了。

反观自身团队也不容乐观。王子杨评完教授后评博导,博导通过后一年才能招生,中间一旦停招,就会出现断档。刘影虽然能带硕士,但没有博导资格,硕士毕业后更热衷去中小学就业,不再继续甲骨文研究。

研究“断代”,自身也很可能面临“断代”。这让刘影有些着急,“要有博士,要给他们终身做甲骨文事业的平台。真正保护学科发展,更应该允许边缘学科、冷门学科的学科带头人延退”。

《中国科学报》 (2019-12-11 第6版 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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