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近朱

【频繁的书信并非是连篇累牍的绵绵情话，那些文字大多是两位知音关于音乐艺术的对话。没有梅克夫人站在对面，柴可夫斯基不会用文字叙说那么多的对于自己作品的解读。】

百余年来，在音乐界域传布的柴可夫斯基与梅克夫人的挚爱的通信，为19世纪这个浪漫艺术岁月平添了神奇且神圣的色调。十三度春秋，他们只是神交于书信，从无晤面。而洋溢于字里行间的炽热之情，又让百多年来多少人大惑不解。托尔斯泰说过，男女之间几乎没有友谊与友情，只有爱情这个唯一。这话有些偏激，却也有点道理。柴可夫斯基与梅克夫人这个旷日持久的交往，以及火辣辣的溢情的文字，尽管不少人冠以“柏拉图”之爱，或是“挚爱的友情”，其实，这就是爱情多元表现中的又一种方式。有人诗意地称谓为“蓝色的爱”，则表明了这是“爱情”，且泛起了特殊的“蓝色”。

多年以来，人们多少次在聆听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时，不知多少次在阅读他的书信文字。关于“爱”抑或“蓝色的爱”，这已是柴可夫斯基生平中不争的事实。他们年差无几，生情无碍。问题在于，一个富孀和一个清苦的音乐家，何以能够发生挚爱之情，并让梅克夫人慷慨解囊，保障柴可夫斯基后半生无后顾之忧。其实，物质上的资助只是外在层面。关键是他们之间的“蓝色的爱”，在音乐上成就了这位俄罗斯艺术大师的不朽勋业。

可以说，没有梅克夫人与作曲家的挚爱之情，就不会有柴可夫斯基所说的“我们的交响曲”，即自《第四交响曲》起始的他的杰作之林。频繁的书信并非是连篇累牍的绵绵情话，那些文字大多是两位知音关于音乐艺术的对话。没有梅克夫人站在对面，柴可夫斯基不会用文字叙说那么多的对于自己作品的解读。同样，我们在梅克夫人的信中又发现了身处两个阶层的两位挚情之人，何以产生共鸣。梅克夫人竟与这位柴可夫斯基有持续13年的漫长之“恋”，仅仅从爱好艺术这个太普通的理由来解读是不够的。在梅克夫人的庄园里，不乏艺术家往来。诸如远道而来的法国印象派音乐家德彪西等人，皆曾在她的“音乐教师”任上徜徉不少时日。

梅克夫人在写给柴可夫斯基的信中，说过一句话：每每听到您的音乐，我总是泪流不断。或许是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中国诗人艾青曾有一句诗写道：“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梅克夫人伴着柴可夫斯基音符而流下的泪水，首先表明她对于作曲家所耕耘的这片音乐“土地”爱之深切。他的音乐打动了她的心。

梅克夫人说过，在聆听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时，她有一种“精神接近”之感。她叙述到，如今她虽贵为富孀，但也曾有过以20戈比小钱而尴尬维持生计的日子。有过清苦的生活经历，加上往昔车水马龙的豪门境况不再，家产丰厚却难敌旷日持久的寂寥与冷清。不缺物质的她，精神上是空虚的，情绪上是忧郁的。她渴求精神上的充实乃至共鸣。而身处19世纪下半叶的柴可夫斯基，也是一个孤独的灵魂。时代的压抑，情感的坎坷，以及脾性的孤僻等等，使他的音符总是涂上一层郁色。听来，他的音乐动听优美，但却难射进充沛的阳光。柴可夫斯基的音乐特征就是“悲歌”。

“悲歌”，正好契合上了梅克夫人也是少有阳光的心态，于是，他们的“精神接近”了，他们的情感共鸣了。梅克夫人直言，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就是她的心声。她说，在您的音乐中，我们已经融为一体。这就是从“精神接近”，走向了共鸣相知，成为灵魂上的伴侣。有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宝贵的精神上的“合拍”，尽管仅仅是“柏拉图”式的爱，但那种炽热程度已能够称为震动艺术历史的一个旷世之情了。于是，这个诗意的“蓝色的爱”，犹像大海一样深邃阔远，并且超越了13年，而成为永恒。

13年后，梅克夫人无理由地终止了书信往来。这个巨大的黑色的休止符，给柴可夫斯基以致命一击。四年之后，也就是柴可夫斯基生命的最后一年，他的最后一部题为《悲怆》的交响曲问世。极度低沉的情绪，压垮了“交响曲”模式。向来是明朗雄壮的终曲乐章，被他写成了一个慢板乐章，挤满了无尽哀情的音符。“黑色”的结尾，关上了这部《第六（悲怆）交响曲》的大门，也关上了音乐大师人生的大门。

音乐具有无限的情感力量。作为一种精神的载体，音乐搭起了柴可夫斯基与梅克夫人之间“蓝色的爱”的桥梁。从“接近”到“相融”，这个过程，就是爱的过程。在伟大的音乐面前，这是男女之间纯洁的爱情，也是精神相通的挚爱友情。音乐本就是感情的艺术。这个特质，在19世纪下半叶俄罗斯这两位艺术“情侣”的人生中，演绎得如此鲜明深切和惊心动魄，这足以让我们感受到，艺术自身所蕴含的情感的力量，既改变了人，也造就了不朽的艺术经典。

在“悲歌”一般的柴可夫斯基的生涯中，他与梅克夫人的爱，却像阳光一样，温暖了和滋润了他们两人已经枯寂了的心灵，这才为后世留下了让我们沉思和感慨的生活的和艺术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