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先勇与父亲白崇禧的最后一次见面。

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的表演现场
已故著名导演谢晋曾用“最后的贵族”来形容台湾作家白先勇。这位家世显赫——父亲是前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母亲为桂林富贾之女的著名作者在文坛也算得个异类:他23岁成名,并非多产作家,因短篇小说集《寂寞的十七岁》、《台北人》、《纽约客》和长篇小说《孽子》享誉中外。白先勇的代表作多以官宦之家的兴衰史为主线,以新旧时代交替的人情世相,书写下中国人的失落感和历史沧桑。近年来,白先勇转向我国古典地方戏曲——昆曲的保护和传承,并于2004年在大陆出版新作《姹紫嫣红牡丹亭》。
读过白先勇的小说,仿佛穿越时空看一场有声有色的老电影,像是一下子回到上世纪30年代繁华似锦的上海滩,百乐门、大世界里歌舞升平,听咿咿呀呀的吴侬唱腔,看觥筹交错的酒池肉林,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如花美眷,最终都如同过眼云烟,正应了《游园惊梦》里这片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本报见习记者 张晶晶
2013年春,北京,燕园,未名湖畔。这是白先勇带着他的昆曲《牡丹亭》第9年在这里出现了。
这个长达9小时的青春版《牡丹亭》,将原著55出浓缩为27出,融入现代舞美,晋用年轻演员。从2004年开演至今,这朵“牡丹”开遍海内外。
记得那是2005年,《牡丹亭》 在北京大学百周年纪念讲堂的第一场演出,大获成功。演出结束后,全场集体起立,掌声久久回荡,有人准备好手中的数码相机,就等着白先勇的出场,不少人是第一次见到他。没过多久,白先勇身穿一件红色的唐装,从后台走向了舞台聚光灯下,他走路的姿态很优雅,轻轻的,悠悠的,很讲究,看上去更像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戏曲演员。
9年过去,白先生依旧保持着他的一派天真。和记者对话时,两手端放在膝盖上。他不紧不慢,话音糯糯的,斟酌字眼时,大眼睛翻翻:“昆曲能以最简单朴素的舞台,表现出最繁复的情感意象来。”
白先勇立志当“义工”,将600年历史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推广于世界。然而实在辛苦。章诒和回忆中夹带不忍:“去年和白先勇吃饭,我说整个饭桌上就你最傻。他说我怎么傻了?我说昆曲就快死了,就你一人在玩命,你不玩命时这个昆曲也是要死。后来他想想,‘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傻。’10个白先勇怎么扭得过时代需求?白先生就是个悲剧。”但他仍“义无反顾”,“至少不能让它在我们这代手里消亡”。
谈话深入,时空流转,他记忆中的老上海、老南京……他印象中的蒋中正、李宗仁与父亲白崇禧,脸上漾起无限幽思。
一场游园惊梦
2013年3月22日,白先勇出席北京大学昆曲传承计划新五年计划(2014~2018)启动仪式,身份是“华人作家、青春版《牡丹亭》、新版《玉簪记》总制作人”。
在过去的5年间,白先勇多次到北大讲学昆曲,场场爆满,走廊、讲台边都围满了人。同时开设昆曲表演工作坊,由昆曲表演艺术家、青年演员与大学生一对一教学。
相较参加活动当日的一袭黑色西装,他讲课时常穿的暗红唐装雅致不少。相比之下,他更关心怎样为青春版《牡丹亭》和《玉簪记》的演员们挑选戏服和道具。
“我只是一名昆曲义工。”白先勇说,“谢谢你们把昆曲这么美的东西带给了我。”
结缘昆曲是在10岁那年,他随家人在美琪大戏院看了俞(振飞)梅(兰芳)合璧的一折《游园惊梦》。
8年未唱戏的梅兰芳先生为庆祝抗战胜利而登台演出《牡丹亭》,这是白先勇第一次看昆曲。“那时不懂昆曲,只是去看梅兰芳,但昆曲的那段音乐入脑就记住了。就像佛家说的,一旦起心动念,也就有了因果。”
15年后,白先勇写了一部名叫《游园惊梦》的小说,正是当年那折戏的名字。他说,即使当年不懂,但昆曲着实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也是那部作品的灵感来源。
第二次在沪看昆曲,已近40年后。“1987年我重返上海,恰好‘上昆’演出《长生殿》,由蔡正仁、华文漪演唐明皇与杨贵妃。看后,我立起来拍手,拍了差不多十几分钟,心中的激动真是说不完,我想,昆曲这种古老的剧种,居然这样精致,我心中太感动了!”
2003年,白先勇有了改编《牡丹亭》想法,早在1983年他在台湾就参与了《牡丹亭》其中两折折子戏的制作,后又结识苏州昆剧院两位优秀的青年演员俞玖林与沈凤英,正是后来青春版《牡丹亭》柳梦梅和杜丽娘的扮演者。经过一年的辛苦筹备与精心制作,青春版昆曲《牡丹亭》于2004年在台北首演,引起巨大轰动。这10年来青春版《牡丹亭》在两岸四地多次上演,至今已累计上演了188场。近10年以来演出超200场戏,上座率极高。甚至是演出多次的北大,每每票都是一抢而空。
从舞美灯光、现场效果,到演员的服装道具、一颦一笑,白先勇事无巨细地一一确认。或许有人会怀疑初演时的盛况有“明星效应”的嫌疑,但时间和反响却证明——这确实是一出好戏。
回忆巡演,白先勇难忘的是观众的反应,他说青春版《牡丹亭》最大的目的和效果便是“感动了大批大批年轻观众的心”。
初进北大时白先勇被大排长龙购票的学生感动,演出结束后零下9度的夜里等着见他一面的学生更让他动容。青春版《牡丹亭》的成功让他体会到,“现在年轻人的内心中有强烈的文化认同的渴求,他们也是中华民族的一分子,他们的DNA也潜伏着文化因子,一旦有了启发就容易产生共鸣。”
青春版《牡丹亭》之外,白先勇还制作了新版《玉簪记》。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干脆将自己的作品改编为“新派”昆曲?对此他的回答是:“那么多经典作品都排不过来了。”
“我们希望在传统的戏剧基础上加入一些现代的元素,但非常小心的。我有一个原则: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利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为了恪守这一原则,即使现代舞台技术绚烂夺目,整个创作团队还是非常谨慎地控制,不让科技来伤害到古典美学。
父亲与民国
过去的10年间,白先勇的大部分精力被青春版《牡丹亭》占据,他为父亲白崇禧写的传记,只能在奔波的间隙进行。
2011年底,《牡丹亭》演满200场,正式封箱。他觉得是时候从经营了20年的昆曲中抽身回来,好好写写父亲了。
白先勇对记者说自己多年来就想为父亲写一本传记,但却始终没有动手。多年来都在通过各种方式寻回父亲白崇禧的蛛丝马迹,试图拼凑出这位将领的戎马一生。
传记写完之前,他先搜集了数百张照片,翻找资料,推敲图注,集结成上下两册《白崇禧将军身影集》。在过去的一年里,白先勇带着两册“身影集”,先后走过北京、武汉、桂林、广州、上海,以及台湾——他父亲“战斗过的地方”,他希望通过展示这些照片,揭示被遮蔽的,澄清被误解的。
而关于父亲的书终于在去年完成,书名不叫《白崇禧传》,而叫《父亲与民国》。
这10年的写作是艰辛的,如同对父亲传奇一生进行回溯。他找了各种关于父亲的史料——台儿庄大捷、淮海战役、“二二八”事件——白崇禧一生的诸多事情,不管在海峡这边还是在海峡那边,都像是罩着一团雾,要么“这边也不讲,那边也不讲”,要么“讲得不深”。又有很多事情,当事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乱讲”。
北京徐悲鸿纪念馆收藏有一幅名为《广西三杰》的作品,画面上是白崇禧、李宗仁和黄旭初三人骑在战马上,迎风而立。白先勇解释说当时正是北伐之后,父亲全力治理广西时期。“父亲把广西治理成三民主义的模范省,许多外省知识分子来了。徐悲鸿就在广西。”当时“九一八”已发生,白崇禧也认为中日大战不可避免,所以在广西提出了“全省皆兵”的口号。
白崇禧回忆说:“当时学生、军人统统受军训。后来广西果然出兵出得最快。以人口比例来说,军队的比例也是最高的。准备抗日的时候徐悲鸿画了这幅画,他对几个军事领袖也有崇敬。徐悲鸿很会画马,这马画得出色,父亲的神态也很好。”
台儿庄战役之后,白崇禧一夜之间从蒋桂战争时期的叛将变成了英雄,当时著名的《良友》画报1938年5月号将白崇禧作为封面人物,4月号的封面是李宗仁。“本来《良友》杂志的封面以前都是美女,这两期是两位将军,这说明当时那一仗对当时影响很大。”广西电影制片厂的《血战台儿庄》白先勇表示自己也认真地看了很多遍,并评价说拍得非常好、非常客观。“李宗仁选得一模一样,可父亲一点都不像。这个有点遗憾。”
而关于白崇禧与蒋介石那段公案,白先勇讲:“我父亲和蒋中正是瑜亮情结。”
白先勇说父亲并非被蒋介石“骗”到台湾,而是“为‘国’赴台”。在最后十几年里,他身居虚位,和情治人员日夜相伴。“15429”的车牌号一直伴随他走到了72岁生命的尽头。
白崇禧死后,一个源自国民党退休特务谷正文的说法——“白崇禧被蒋介石派女特务毒死”——几乎举世皆知。白先勇对此回应:“胡说。”他拿出蒋介石悼唁父亲的视频,说:“蒋介石那时满脸哀戚,真要是他毒死的,那也演得太像了吧?”
当然,并非每个人都能同意他的看法。白先勇说自己并没有“避尊者讳”、刻意拔高。在讲述白崇禧的时候,他不单是一个写作者,也是一个父亲的儿子。
“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写了父亲的传,至少在军事层面也反映了民国的那一段很重要的历史。想了很久时间,我想这个题目是可以的、合适的,《父亲与民国》。既是写我父亲的传,也是写民国的那一段历史。”
最敏感的伤心人
台湾作家余光中对白先勇有过一段精彩的评述:“他是现代中国最敏感的伤心人,他的作品最具历史感。”
读白先勇的小说,仿佛穿越时空看一场有声有色的老电影,像是一下子回到上世纪30年代繁华似锦的上海滩,百乐门、大世界里歌舞升平,听咿咿呀呀的吴侬唱腔,看觥筹交错的酒池肉林,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如花美眷,最终都如同过眼云烟,正应了《游园惊梦》里这段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这场景事,纠缠着白先勇一生的记忆。
抗日期间,愁云惨雾的重庆,才七八岁的“白家五少”白先勇染上肺病,得了“童子痨”后被隔离在山坡上一幢小房子里,童年就那样与世隔绝虚度过去。“一个春天的傍晚,园中百花怒放,父母在园中设宴,一时宾客云集,笑语四溢。我在山坡的小屋里,悄悄掀开窗帘,窥见园中大千世界,一片繁华,自己的哥姊,堂表弟兄,也穿插其间,个个喜气洋洋。一霎时,一阵被人摒弃、为世所遗的悲愤兜上心头,禁不住痛哭起来。”(《蓦然回首》)
抗战胜利后搬到繁荣的上海,“我从没看过那么多霓虹灯!别看我是个八九岁的小鬼,最好奇了,眼睛到处看,所以老上海的东西都看在眼里”。
大世界、百乐门、大光明影院……十里洋场斑斓印心头,白先勇最爱“一代妖姬”白光,在他看来,这是“结合北地胭脂跟南国佳丽”的美。
出身名门,白先勇经历了从世间浮华到生活萧索,生活的百态炎凉让这个一出生便被寄予希望的“将门之后”倍感压力,而当一切归于落寞时,白先勇却只能将这巨大的落差埋藏在内心世界中,并为他日后作品中的强烈悲剧倾向埋下伏笔。
《孽子》就是这样一个白先勇情感的乌托邦,这部20万字的小说是他目前出版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
在这个被设定发生于“民国60年”的故事里,当出身将门的“龙子”遇见名角“阿凤”后,一段感情纠葛很快如电光石火般闪现,少年们便按照自己对生命与爱情的理解构筑他们的王国,而世俗道德礼仪被暂时搁置——尽管若干年后,龙子亲自将阿凤刺死,但这犹不失为一段唯美的感情。
1983年,《孽子》由台湾远景公司出版,这本“怪书”让大家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面对。初期的沉默之后有一些零星言论,但白先勇说“但都没有真正讲中题义”。直到20世纪90年代,深入评价《孽子》的评论才渐渐多起来。人们对待《孽子》态度的转变,其实正反映了台湾社会对同志议题的态度转变。2011年《孽子》在大陆出版,遭遇几乎和80年代的台湾一样。
“我觉得人很奇怪,为什么不能容忍别人的不同?为什么都要每个人都一样?”
在《孽子》中,龙子因为刺死阿凤犯下重罪,被送往美国避难——而身为国民党五星上将之子的白先勇,也于大学毕业后即被送往美国,巧合之外,不禁令人感慨作者笔下某种命运的冥合。
王国祥则是白先勇相守了38年的挚友。与“阿凤”所不同的是,在王国祥因“再生不良性贫血”而饱受病痛折磨的最后3年里,白先勇始终陪伴在他的身旁,并传为一段佳话。王国祥离世后白先勇曾说,王国祥是他的恋人,但是二人之间不完全是恋人之情或手足之情这样简单的定义,应该说“他是我一生的生死之交”。
《中国科学报》 (2013-05-03 第5版 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