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普瑟姆赛马》
《我和我的村庄》
■林凤生
记忆是人类的一种重要的精神活动。我们经历一件事、读了一本书，尽管时过境迁，回想起来仍记得一些，这便是记忆。对绘画来说，无论古今中外，绝大多数画家都是在凭记忆作画。即使是对着模特写生，也会因为头脑里旧视像的干扰（称为：前摄抑制），画出来的东西与实物有所差异。所以考察中外古今的名画，可以了解到记忆的诸多特点和提高记忆力的有效方法。
记忆的特点之一就是不靠谱。19世纪法国画家热里科（1791~1824）是一位画马高手。他的名画《埃普瑟姆赛马》中，画了4位骑手策马飞奔，马匹四蹄腾空前追后赶，场面热烈扣人心弦。
这幅作品显然是画家在观看比赛后凭记忆完成的（当时是没有办法记录的）。热里科把奔马画得活灵活现，大家看了都说好。但过了50年，频闪照相机发明后，摄影家麦布利基通过连续摄影拍摄了马的奔跑，与画对照发现没有一匹马的跑姿是画对了！
马腿是交替移动的，否则无法奔跑。我把奔马的频闪照片与国画大师徐悲鸿的多幅奔马图对照，恕我直言，大师也画错了。据美学名著《艺术与视知觉》说，欧洲有位艺术史家雷那赫仔细考察了欧洲几百年里的许多绘画，发现画家们主要表达的4种奔马姿态，其中只有一种被后来的照片证实是对的。那就是公元前5世纪雅典艺术家的杰作，图像刻在巴台农神庙的中楣上。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错误呢？这也有原因：记忆是有倾向性的，与人的主观意愿有关。画家想在平面的画上展现出马的动态，只有加强它的运动力度才行。“好像在绘画中只有将马腿分离到最大限度，才能将激烈的物理运动转换成绘画的运动力。”（阿尔海姆）
记忆的特点之二就是会遗忘。心理学研究告诉我们当外界对大脑的刺激一结束，遗忘就开始了，而且起初遗忘得最快，后来才慢慢地稳定下来，不过此时所存的信息量已经所存无几了。
印象派画家莫奈是最讲究用眼睛作画（即观察）的大师，但他的成名之作《印象·日出》则是一幅凭记忆创作的油画。虽然当时海岸的景色给了他鲜明的视觉感受，但后来的回忆表象只有大体的轮廓和主要特征（红色的太阳)，其他的信息量很少，以至于20世纪70年代，印象派研究学者鲁沃尔德指出画中的日出实际上可能是日落。后来评论家塔克尔分析了大量勒阿弗尔当时的地图和照片之后，断言画家画的就是日出。二者谁是谁非，至今没有定论。大家都希望艺术探秘大师、天文学家奥尔森能给一个高见，苦于画中信息量实在太少，连奥尔森至今也拿不准。
犹太画家夏加尔（1887~1985）生于俄罗斯维台普斯克，自幼学画，27岁时跟随俄罗斯芭蕾舞团欧洲巡演（画布景），从此到处流浪，足迹遍布俄、法、以、美等许多国家。他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和一次俄国革命，饱尝了流离颠沛之苦。故童年时宁静的家乡、简单的生活对他来说已恍然如隔世一般。所以故乡虽然是他精神的寄托，但回忆起来因为信息太少，显得那样的支离破碎。《我和我的村庄》是夏加尔根据脑中残留的印象绘制，对视觉心理学研究弥足珍贵。
既然记忆对我们的生活、学习和工作如此重要，那么如何来增强记忆便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生活经验和心理学研究都告诉我们，一堆孤立、零碎、无关联的事（物）最难记，如能把它们梳理出头绪，提纲挈领串联起来，不仅当时记起来事半功倍，还不容易遗忘，是增强记忆之妙方。
我国古代名画《韩熙载夜宴图》的创作过程就是一个通过梳理信息、编绘故事，将记忆潜能发挥到极至的范例。
且说五代的南唐，官居高职的韩熙载家夜夜灯火通明，乐声悠扬。南唐皇帝李煜对此心存疑虑，便派画院的“待诏”顾闳中和周文矩去韩府探个究竟。是夜，顾周二人混在宾客中潜入官邸，旁观了韩府里正在举行的一场夜宴。回到家中顾闳中铺纸研墨，但如何落笔倒也要费一番思量。说真的，一般人要是刚经历这样热闹喧嚣的场面，头脑里的印象一定是鲜活纷杂如乱麻一团。而顾闳中毕竟是丹青高手，他知道只有把杂乱的见闻梳理出一个头绪，才能构思出画面。稍加思索顾闳中就决定以歌舞表演为纲领，敷衍出一组（五幅）画面来，分别是：琵琶独奏（弦乐）；箫、笛、筚篥合奏（吹奏乐）；击鼓伴舞（打击乐）；中场休息；退场。有了这样5个画面做框架，那么每个画面里的故事情节、人物姿态、乐器道具、桌几椅凳、床柜帐幕都一一能想起来，甚至画中人的一颦一笑也活跃在眼前（心理学称作“联想”）。
顾闳中的画笔墨细腻，着色高雅，人物栩栩如生，让观者如亲历其境。当然顾闳中在创作中没有忘记自己的重要职责，在每一幅画上都画了韩熙载的形象：他虽然沉湎于声色歌舞之中，但面色凝重，郁郁寡欢，隐喻着他的行为似乎是在韬光养晦。此外，画中两次出现床帏和内室的景致，暗示了韩熙载有蓄妓之嫌疑。据说另一位同去的周文矩也画了一幅见闻图，但二人的作品并不相同，可见记忆也因人而异。后来李后主还专门为此召集二人查问。
韩熙载原来是北方贵族后来投奔南唐，明哲保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李后主内忧外患御敌乏术，最后落得国破家亡客死他乡的结果。倒是博闻强记的顾闳中为后人留下了一幅描绘南唐贵族奢靡生活的鲜活的风俗画长卷，成为世界艺术史上的一件稀世珍宝。
《中国科学报》 (2012-09-07 B3 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