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怀民 来源:中国科学报 发布时间:2012-5-28 5:3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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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与回家
 
■林怀民
 
1969年9月,我初到美国读书。在旧金山机场看到通往全球的航班表:纽约、伦敦、巴黎、东京、阿姆斯特丹、莫斯科、斯德哥尔摩……
 
那是个惊吓的启蒙经验。世界如在眼前,地理课本的地名,原来是真的可以去的城市!
 
那年5月,摇滚乐、大麻、性爱,50万人大聚会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震动了全球的年轻人,而我来自戒严的台湾。一年多以前,巴黎、东京、纽约、伯克利,学生运动风起云涌;在台北,我衷心崇拜的、曾在明星咖啡厅仰望的作家陈映真被警总抓走,写作圈子的朋友私下转告,不知所措,也有人彻底避谈。
 
可以这么说,到了美国,我才开始走进世界。
 
1970年圣诞假期,我从读书的爱荷华,一路候补机位,用学生票旅行,混到西岸。忘了如何抵达太平洋高速公路的一个水族馆。我第一次看到海豚,乐得张开了嘴。
 
看完海豚戏球,我对着太平洋的落日发呆,转头才发现人全走光了。到了馆外,停车场是空的,也没公车了。天色昏沉,我只能在路边横着大拇指等便车。
 
一位长发嬉皮让我上他的车。他弄清楚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要往何处去之后,便安静地说:“那么,到我家过一夜吧。”
 
睡到半夜起来上厕所,只见起居室五六个长发男女安静坐着,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房间里有印度线香的味道,也许都吸了大麻,一屋寂静。我回房继续睡。第二天早上,另一个长发嬉皮顺路把我在公路边放下。我横起大拇指等车。
 
1972年,我打工存了钱,经欧陆返台。纽约到卢森堡的学生包机每人90美元。在阿姆斯特丹,我根据手上的《每天十元游欧洲》,找青年旅馆过夜,也睡过公园,认识了人就一起去玩。
 
有一个人要去巴黎,我改了行程和他同行。他找到几个朋友,一起混了几天。吃饭,大家凑钱买几条面包、几瓶便宜红酒就打发了一顿。这些来自各国的背包族,有人初抵巴黎,也有人要离去,大伙儿就在便宜小酒馆为隔日要启程的朋友送行。喝得太晚,第二天爬不起来,误了车程,因此晚上再度送行,喝到凌晨……
 
在巴黎认识的瑞士青年要去葡萄牙、西班牙,邀我同行。到了葛那达,他要去摩洛哥,我的护照要等上一个多月才能取得签证。从此我一人独行,去意大利和希腊。
 
在罗浮宫、在乌菲兹美术馆我第一次感觉到“颜色”。从希腊的天空和爱琴海,我终于知晓蓝色有无限的层次和变调。在日内瓦,我看到一本美丽的画册,那是我第一次认识敦煌壁画。
 
通往曼谷的学生班机由雅典起飞。才走进世界,又得回到窒息戒严的台湾;观光尚未开放,一般人收入极少,我不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出国,躲到厕所狠狠哭了一场。
 
没想到我竟然一次又一次出国,频繁的程度使我想起机场和坐飞机就要自闭地忧郁起来。跟云门(台湾专业舞团——编者注)出国是工作,十次九次,演完第二天必须离开;没有主办单位可以大方地让三四十个人不演出,住旅馆。
 
1988年到1991年,云门暂停的3年间,我随心所欲地跑来跑去。背起包包,住10美元的民宿,我去了印尼、菲律宾、尼泊尔和印度。
 
印度!许多人怕去印度,因为脏乱和贫穷,因为火车飞机从不准时。这些,正是让我一再回到印度的理由。生了两回气后,我有了“顿悟”:即使慢上七八小时,火车一定会来。我放心地在火车站读了一本又一本平日没时间读的书。人生可以不必急吧,我终于摆脱时程表!
 
一次次的出走,孤独的背包旅行,让我看到许多山川和脸孔,见识到不同的文化,以及不同文化背后共通的人性。旅行为我打开一扇扇门。回了家,我阅读,追寻曾经碰触过的文化,关心去过的国家,远地的战争仿佛也与我有关。更重要的是:离开台湾,隔了时空的距离,台湾,还有在台湾的自己,变得特别地清明,因而逐渐培养出对付自己的能力。
 
台湾解严20多年,但是,我们仍然容易陷入岛屿的自闭,陷入消费主义的迷障。我怀念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年轻人没有特定目的的贫穷旅行。我希望有更多年轻人出走。
 
(节选自《高处眼亮》,林怀民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中国科学报》 (2012-05-28 B4 文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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