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文茜
10月1日,95岁的艾瑞克·霍布斯邦去世。他死后,英国卫报撰写其生平,定位他是20世纪最伟大的史学家之一;纽约时报称,如果他愿意对1917年大革命所发生的一切作出深刻的批判,他的史学地位将更为举世推崇。
霍布斯邦可能是影响我一生思想最深的人。他自1984年至1997年每年秋季至New School授课。每当秋叶降落,寂寥的白雪来临前,他会待在纽约;把他一生最好的思想留给我们。
我待在纽约那几年,年年听他的课。或许是机缘吧,那正是世界剧烈变化的年代。1989 年柏林围墙倒塌,接着德国统一,然后苏联解体。当西方快乐地迎接这些剧变时,他在课堂上对后苏联国家的民族主义崛起,给予极为负面的评价。
我很难忘记他在课堂上的表情,1992 年他已预言如果波罗的海三小国可以公投独立,那俄国要如何解决车臣?美国能以相同人权立场支持车臣独立,让黑海舰队、核武器落入一个不可能亲美的伊斯兰国家手里吗?早于车臣悲剧发生前,他已预言未来车臣将内战不断。
霍布斯邦出生于1917年,那一年发生俄国大革命,这个年代决定了他的一生,直到1994年,他仍对那场大革命抱有乌托邦般的见解。1917年之后,全球众多知识分子成为了人道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信徒,他不只是其中之一,人生一路为此奋斗,但也心灵挫败至老。他的一生正如张爱玲所言,那个年代出身的人,身上好似都长错了一根骨头。所谓人生,就注定得历经主义的残酷;所谓成长,就是目睹大革命一一背叛他的信仰。他的血液里,早蕴藏了必须比旁人看透民族主义的因子。他的父亲是波兰犹太人,母亲为奥地利犹太人。他出生于埃及,因为户政事务所之类的拼字错误,使他全家的原名Hobsbaum变成Hobsbawm。从此不止名字,人生命定将错就错。
阅读霍布斯邦的回忆录,可以理解为何他一路拥有那么多学术界的政治敌人,却无人能阻挡他成为史学巨擘。
回忆录从一张维也纳黑白照片写起,那是霍布斯邦最快乐的童年岁月;照片有他们全家和邻居,其中有犹太人、奥地利人、德国人。然后时代的色彩变了,先是他12岁,父亲猝死自家门口,接着两年后母亲因肺病死亡。14岁,他投靠叔父成为孤儿移居柏林;接着16岁时希特勒取得政权,收养他的叔父带着他们逃至伦敦。而那张满载维也纳快乐童年的黑白照里,曾经一起烤肉、玩乐的邻居同伴,有的成了纳粹,有的进集中营,有的逃难,有的自杀身亡。
不需要太多历史书籍,他已从犹太血液中认清种族主义的疯狂。
留在伦敦,由于共产主义者身份,冷战麦卡锡主义高峰阶段,他曾长达十年以上被冷冻,一个不被牛津等“优秀大学”承认的学者。霍布斯邦如此形容自己:与宇宙错开一个小角度。
晚年,他仍想抓住主义中某些真诚,但他所钟爱的历史无情地向他摊牌。他已病重许久,根据女儿叙述,死前他的床头摊着许多报纸。在那些字里行间里,已经95岁高龄的他,再次目睹自己年少岁月大萧条历史重演。
霍布斯邦走了,哀悼他的文字,仍然大篇幅缠绕他的“十月革命”梦想,以及一生不愿放弃的理念。不过上了他六年的课,“大革命”在他心中留下的狐疑与烙印,使他对1968年的美国欧洲学生运动颇不以为然。他的狂热血液,某个程度已冷掉一大半——只是某种坚持吧,他只是一名被压迫于曾经信仰的主义中,坚持徘徊孤单的灵魂。
1998年他领取英国国家荣誉奖,来得太迟,满脸风霜。那不仅仅是岁月之痕,还是无情历史彻底的刻痕,像刀刮一般的刻痕。
他走了,地球上少了一个伟大的史学家,而天上多了一颗星星。
(选自《外滩画报》http://www.bundpic.com,2012年10月25日第512期)
《中国科学报》 (2012-11-02 B3 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