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近乎“封神”的学术泰斗，在其辉煌生涯的暮年，遭遇了第一次“翻车”——论文被撤稿。

在基因组学领域，George Church无疑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是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遗传学教授、麻省理工学院健康科学教授，曾在1984年协助发起“人类基因组计划”（HGP）。其个人基因组是全球第5个被完全测序的人类基因组，他也是首个向研究人员公开DNA的人。科研之外，Church还是一位连续创业者，其实验室已协助创办了50多家生物科技公司。

George Church。图源：美国哈佛大学Wyss生物启发工程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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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近日，一篇由Church合著的抗衰老基因疗法研究论文，因图像数据问题被PNAS正式撤回。这是Church发表716篇论文以来的第一次被撤稿。

早在2023年，该论文就因图像重复和数据存疑在PubPeer上引发讨论，并两度发布更正。Church本人强调问题可能“只是粗心，而不是错误”，并同意撤稿；但论文的另一位作者、美国生物技术基因治疗公司BioViva的CEO Elizabeth Parrish却强烈反对撤稿，称这一决定“阻碍长寿科学走向公众”。

人生首次撤稿

这篇被撤回的论文于2022年5月发表在PNAS上，研究聚焦BioViva开发的一种抗衰老基因疗法。该疗法利用巨细胞病毒（CMV）作为基因治疗载体，通过每月吸入或注射的方式，治疗与衰老相关的衰退。

Church是这篇论文的共同通讯作者之一，也是BioViva的科学顾问。在作者名单中，其他合著者还包括Elizabeth Parrish和BioViva的其他研究人员，以及美国罗格斯大学医学院的多名研究人员。

从作者阵容和研究内容来看，这本该是一项既有扎实科学基础，又有广阔应用前景的突破性研究。然而，论文发表仅一年后，就遭到了质疑和批评。

2023年5月，知名学术打假专家Elisabeth Bik在PubPeer上发出质询，指出文章中一组图片中有两张“似乎展示了同一个样品”。

Bik在Pubpeer上发表质询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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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k表示，最初的线索来自科学作家Frank Swain。当时，Swain在社交平台X上发布的帖文中指出，其中一幅论文图像存在“印记过度饱和”“黑色值异常”的问题。在此基础上，Bik进一步检查论文，发现另一张图存在图像重复。

面对质疑，Parrish在同一PubPeer讨论区回应称，“一种药物从实验研究走向人体使用需要时间。这要求评审者具备与他们所审阅内容相关的专业知识。”

然而，这番说辞并未平息争议，反而引来更多批评。

Bik在给“撤稿观察”的一封邮件中称，Parrish的回应“令人困惑”。另一位署名为“Apareia labialis”的评论者则在PubPeer上指出，Parrish的回应“似乎是不合逻辑的推论”，并进一步质疑该论文的审稿过程“缺乏公正性”。

涉事论文先后于2022年8月和2023年7月两次发布更正。第一次更正更新了利益冲突披露，并澄清论文审稿人、BioViva前董事会成员William Andrews是在“文章被接收发表后才与BioViva建立联系”；第二次更正则解释Bik发现的图像重复问题，但并未提及过度饱和的问题。

2024年，Bik再次在PubPeer上发表评论，称新的校正图“似乎与原始图的分辨率/压缩程度不同”。随后，她询问作者能否澄清这些图像是在新的实验中生成的，还是来自原始研究。但这一疑问并未得到解答。

最终，今年8月，在罗格斯大学的推动下，PNAS正式发布论文撤稿声明。

目前，尚不清楚罗格斯大学何时介入，但声明称，该校研究监管事务办公室在对论文“图1和图3中的数据差异进行内部审查后”，要求期刊撤回该文章。

这也是Church与他人合作撰写716篇论文以来，首次被撤稿。

“只是粗心，而不是错误”

撤稿决定公布后，作者团队内部出现了明显分歧。

撤稿声明显示，Church和论文作者之一、罗格斯大学细胞生物学和分子医学系研究人员Junichi Sadoshima同意撤稿，但包括Parrish在内的其他7名作者表示反对。

Church告诉“撤稿观察”，在开展这项研究之前，他建议在研究中使用更大的病毒载体CMV、进行临床前的动物试验，并帮助设计和审查这项研究。尽管同意撤稿，但事实上他对撤稿决定“犹豫不决”，并认为“正反两方的依据”都“薄弱”。

“我看到的主要问题是原始数据缺乏充分备份。”Church说。但他也表示尊重文章的主张，并认为“这很有可能只是粗心，而不是错误”。“图片中的问题很小，可能是偶然的，不会影响结论。”他说。

作为反对者，Parrish则批评撤稿决定“像是阻碍长寿科学走向公众的行为之一”。另一名共同通讯作者Hua Zhu则显得漠然，他告诉“撤稿观察”：“我已经退休了，现在在格陵兰岛。我没必要回应。”Zhu曾是BioViva的首席研究员，其在罗格斯大学的实验室获得了该公司的资助。

论文撤回后，在PubPeer的公开回应中，Parrish进一步辩称图片“已经更新，对论文的结果没有实质性影响”。她表示，合著者“对论文因非实质性图像问题而被撤回深感震惊——这个问题一年前就纠正了”。

此外，她还对调查程序的公正性和透明度提出质疑，强调BioViva“并未被告知或参与调查”，并表示如果大学不提供调查文件，“很可能会将此事诉诸法庭”。 

事实上，在这场论文撤稿风波的背后，BioViva一直因基因疗法而饱受争议。

早在2018年，美国媒体Outside报道称，Parrish本人已使用过BioViva的基因疗法。2021年，另一家专注医学健康报道的美国新闻网站STAT披露，由于该疗法未在美国获得批准，BioViva将6名痴呆症患者送往墨西哥接受实验性治疗。

目前，据BioViva官网消息，其“核心CMV基因疗法”正在申请专利，并表示这种疗法“将彻底改变我们治疗疾病的方式”。

撤稿≠学术不端

这次撤稿，会不会影响Church保持已久的学术声誉呢？

在公众的印象中，撤稿几乎等同于学术不端。施普林格?自然的研究诚信主管Tim Kersjes曾指出，“撤稿的名声很差。如果一篇文章被撤回，人们会觉得一定是有人在某个地方做了什么大错特错的事情。”

但事实上，这种“刻板印象”并不总是与实际情况相符的。因为撤稿有时不仅不会终结学术道路，反而可能成为推动研究者走向成熟的重要一步。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2012年发生的美国“高中神童”Nathan Georgette撤稿事件。

2007年，年仅16岁的Georgette在期刊Internet Journal of Epidemiology上发表了人生首篇科学论文。当时，这篇群体免疫研究论文帮助他获得了美国戴维森奖学金，后者被《福布斯》评为“美国最负盛名的本科生奖学金之一”。两年后，基于此项研究，Georgette又在PLOS ONE发表了第二篇群体免疫的论文。

作为一名高中生，Georgette能够发表两篇关于复杂疫苗模型的同行评审论文，这相当了不起。

然而，这一佳话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在哈佛大学攻读本科时，Georgette发现他在第一篇论文中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假设，直接动摇了第二篇论文的研究结论。

面对这一问题，Georgette本可以选择沉默，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主动联系期刊，请求撤稿。2012年，PLOS ONE发布撤稿声明，理由是“数学缺陷削弱了文章的方法和结论”。

被撤回的PLOS ONE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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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撤稿完全是Georgette自发提出的，与学术不端无关。而他的做法在当时引发了广泛关注。

有人称赞Georgette“严谨且坦诚”，并且有勇气做出正确的选择——哪怕这意味着他的论文数量会因此减半。相比之下，即便是许多资深科学家，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与此同时，美国《波士顿环球报》也在发表的一篇社论中，称赞他在科研诚信上的“正直与诚实”。

更重要的是，这次撤稿并没有对Georgette的未来发展产生影响。

在医学院学习的最后一年，Georgette申请了住院医师职位，并在简历中如实写明“作者自行撤稿”的经历。在接受STAT的采访时，他坦言曾担心撤稿会使求职前景变得暗淡，但事实却出乎意料——面试官对Georgette的坦诚表示赞赏。

如今，Georgette已是美国波士顿儿童医院急诊医学部儿科助理医生、哈佛大学医学院儿科讲师，而这段经历也已成为他职业成长的一部分，让他“在科研和临床工作的每一个阶段，更加重视自我反思，并勇于挑战那些未经检验的假设”。

“做正确的事，你以后会感谢自己的。公开纠正科学记录是正确的选择。”Georgette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