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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博士生5年攻关,终发封面文章,他们从零起步破解行业难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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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国科学报》记者 王兆昱
蜂的尸体坠落一地。年轻的博士生段盼站在田埂上,心里“凉凉的”。
那是2024年的一个夏日,正午时分,段盼戴着草帽和面罩,来到位于宁夏的苜蓿试验田观察蜂群。谁知刚放出去不到一周的蜂,就死在他的眼前。
自2021年起,段盼便跟随导师——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以下简称动物所)研究员王宪辉开展苜蓿切叶蜂的繁育攻关。这是一种“娇贵”的蜂,对豆科牧草和作物的制种非常关键,却始终未能在我国规模化繁育。
对于蜂群突然出现的情况,王宪辉并不意外。起初他接手这一陌生课题时,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科研就像‘炼金炉’,要把自己重新炼一遍。”
今年,王宪辉团队和宁夏农林科学院植物保护研究所张蓉、朱猛蒙以及中国农业大学赵紫华在Advanced Science发表封面文章,揭示苜蓿切叶蜂授粉、滞育、解毒等生态适应性遗传机制。而这群“难养的蜂”也在他们手中,从最初的20万只扩增至如今的200多万只。
Advanced Science文章封面
1 一群“难养”的蜂
“假如没有蜜蜂,人类将面临粮食安全危机。”这绝非危言耸听。作为最为人熟知的传粉昆虫,“忙碌的蜂师傅”用辛勤的工作,撑起了农作物的产量和质量。
让研究团队花了5年时间精心研究和饲养的蜂,叫“苜蓿切叶蜂”。这是一种体形娇小、性情温和的独居授粉蜂,在苜蓿(一种优质牧草)、杂交大豆等豆科植物授粉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顾名思义,“切叶”蜂会飞到它喜爱的植物上,在叶片边缘剪下小片圆叶,卷成筒状,为它尚未出生的孩子筑巢。
苜蓿切叶蜂堪称苜蓿花的“专属花使”。它的体形与苜蓿花完美匹配,口器与苜蓿花的结构契合,强大的上颚借助胸腹部的压力能快速打开苜蓿花的龙骨瓣,使之释放出花粉,并用腹部的花粉刷携带花粉完成异花授粉。相比之下,其他蜂类则很难完成这一授粉过程。
王宪辉告诉《中国科学报》,在欧美国家,苜蓿切叶蜂已被广泛应用,能将苜蓿种子产量提升3到5倍,是农业生产最集约化的授粉蜂之一。但在我国,这种蜂却一直“扎不下根”,无疑掣肘了苜蓿草的本土化生产,使我国在优质饲草供应上长期依赖进口。
这是由于苜蓿切叶蜂对环境要求比较苛刻,是一群“难养的蜂”。最棘手的就是它的滞育状态——在越冬时,必须达到适宜的光周期、温度和湿度,让蜂蛹顺利休眠,熬过没有食物的寒冬,下一代成蜂才会茁壮成长。
此外,苜蓿切叶蜂的敌人不少——寄生蜂、真菌、病毒,以及捕食性昆虫,都会让它们元气大伤。而人类活动尤其是农药的使用,也在无形中伤害着它们。
我国科研人员曾不止一次尝试引进并规模化培育苜蓿切叶蜂,都因“水土不服”而失败。哪怕纬度和大致条件与美国相似,但“微环境”不对,蜂群就是活不下来。这群“难养的蜂”就像孩子一样,需要精心地研究它们的基因和习性,耐心地选育出适合我国“微环境”的蜂群,慢慢地保持和扩大种群规模。
苜蓿试验田的俯瞰图,其中白色的是蜂房
2 一个“不好搞”的课题
时钟拨回到2020年,中国科学院启动了A类战略性先导科技专项“创建生态草牧业科技体系”。其中就有攻克苜蓿切叶蜂高效繁育技术这个多年的行业难题。
彼时,43岁的王宪辉已经组建起较为完备的课题组,且有“从0到1”培育授粉昆虫——新疆地熊蜂的经验。自2001年到动物所读博,他一直跟随恩师、中国科学院院士康乐研究蝗虫。2015年,他独立组建课题组,开拓新的方向——授粉蜂驯化与高效繁育,以替代国外进口。
他心里清楚,这次苜蓿切叶蜂的任务依然是“零基础”,像熊蜂驯化那样,他们要再啃一遍硬骨头。
为了这一任务,王宪辉把自己“关”进文献堆里,昼夜翻阅文献,并在网上查找相关的研究线索。突然,他眼前一亮——宁夏农林科学院植物保护研究所的张蓉团队也在做类似尝试。
多方打听后,王宪辉拨通了张蓉的电话。电话那头,张蓉的声音透着期待——她正疑虑苜蓿切叶蜂种群数量不稳定的原因。而王宪辉团队在基因组学和昆虫繁育技术上的积累,正巧为她带来了“曙光”。
很快,王宪辉带着副研究员侯丽等一行人,飞往宁夏。一踏进试验田,就看到切叶蜂在苜蓿花间穿梭飞舞,授过粉的苜蓿接荚明显更多。王宪辉当即与张蓉一拍即合,“一起养蜂!”
他们制定了“室内外结合”的方案:每年6到8月是室外放蜂的时节,可集中做田间试验;其余时间则利用动物所的室内平台,深入解析苜蓿切叶蜂的遗传机制。
团队成员在苜蓿田中合影,从左至右依次为:段盼、王宪辉、王存森(实习生)
3 一篇凝结心血的文章
这篇发表在Advanced Science上的封面文章,凝结了科研人员的大量心血。
“生命的很多行为、性状都由基因决定。只有深入基因层面,才能为我们研发繁育技术、培育优秀蜂种提供更清晰的路径。”论文第一作者、博士生石让军说。
石让军的主要工作,是对苜蓿切叶蜂的基因组进行测序和解析。他采用国际先进的三代测序技术,生成了超过90G的数据,并绘制出这类蜂的“遗传蓝图”。
这份蓝图中,包含着丰富而珍贵的遗传信息,其中有两个发现尤为亮眼。
其一,苜蓿切叶蜂体内与免疫相关的基因“特别多”。这是它应对漫长滞育期的进化结果——蜂蛹在6到8个月的滞育中极易遭遇病原菌侵袭,强大的先天免疫能力就成了它的“护身符”。
其二,苜蓿切叶蜂体内的解毒基因却“很缺失”。由于它一直以甜甜的、无毒的花粉和花蜜为食,在进化过程中丢掉了天然的“解毒能力”,这也使得它们在人类使用的化学农药面前变得尤为敏感脆弱。
而未来课题组的方向,就是基于这些信息,筛选和繁育更具免疫力、对农药更耐受的蜂群。
在距离北京1000多公里的宁夏和内蒙古试验田中,镜头给到长期做野外工作的段盼——这个小伙子已经被晒得黝黑。
野外工作并不充满诗意。在试验田里,有数个圆柱形的蜂房,那是段盼和苜蓿切叶蜂共同的“根据地”。每年6到8月,段盼要么抱着重重的巢板和蜂盘,将苜蓿切叶蜂释放到田间,让这些“小精灵”自由采集花粉、花蜜;要么在高温闷热的蜂房中一待一整天,守着数万个蜂巢孔,小心地观测、取样。
段盼在蜂房内观测、记录
“清晨5点起床,午饭匆匆对付”,这种工作节奏几乎是常态。段盼从不发愁身体的疲惫,最让他揪心的事是蜂群出了意外。
夏季的苜蓿地会出现无法预测的骤风和阵雨。尽管加固了蜂房,暴风雨依然会在一夜之间将蜂房掀翻,连带里面的数万只苜蓿切叶蜂通通消失。由于当地地势平坦,蜂房能被风吹着滚动很远。段盼记得,一次大风过后,几个蜂房都被刮飞,其中一个让他们足足找了近10公里,待找到后发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被大风吹走、散架的蜂房
还有一次让段盼刻骨铭心的损失,正是文章开头那一幕。后来,段盼才找到原因——附近的农田虫害暴发,农田主人临时喷洒农药,随风飘来的药雾对人类影响不大,却给苜蓿切叶蜂带来了“灭顶之灾”。
农药中毒的苜蓿切叶蜂
王宪辉补充道,人类活动尤其是农药的使用,使传粉昆虫的生存空间逐渐逼仄,种群数量急剧下降。早在10多年前,康乐等昆虫学家就发出呼吁:在中国加强传粉昆虫的研究,非常必要。
如今,在宁夏的田野上,两个团队正在为苜蓿切叶蜂高效繁育和利用蹚出一条新路。这项成果有望使我国苜蓿等作物从依赖国外授粉蜂和优质饲草种子,逐步实现自有技术体系和种质资源的自主可控,进而稳定国内饲草供给,推动“草畜平衡”。
“文章虽然发表了,但我们的研究才刚刚打开一扇门。”侯丽告诉《中国科学报》,他们和许多制种公司、农民朋友交流过,希望将苜蓿切叶蜂授粉技术推向产业,让农民在苜蓿制种中“有钱赚”。
4 科研就像“炼金炉”
“科研不是一件逍遥的事情,而是一个‘炼金炉’,要把自己重新炼一遍,才能有涅槃重生的感觉。”王宪辉笑着说。
王宪辉出生于农村,自小与农作物和昆虫为伴。在他眼中,这些微小的生命充满了智慧。
“人类和昆虫的社会行为有许多相通之处。”王宪辉说,昆虫社会中,也存在性格差异、利己和利他行为、社会分工等有趣的现象。
除了对昆虫的兴趣,他最牵挂的还是学生的成长。
“培养一个学生比做一个课题还难。”作为导师,王宪辉希望自己能激发学生对科学研究的渴望,使之理解科学研究的逻辑。
带过多位学生后,王宪辉发现,从“确定性的知识学习”到“不确定的科研创新”,这个突变是研究生面临的最大考验。即使作为导师有着丰富的经验,王宪辉也无法完全预判某个方向能否成功。
他希望,自己的学生能愈挫愈勇,在压力中享受科研。
烈日下的苜蓿田中,段盼又一次拿起实验记录本,他的身后是无垠的土地,未来是新的考验。
论文链接:
https://doi.org/10.1002/advs.202417054
文中图片均为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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