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日，南宁，冬日微凉，会场内却热意涌动。全球首届赤潮灾害综合防控国际培训班此时正式开班，与会各国代表走上签名台，在“全球有害赤潮治理大科学计划”倡议书上郑重签字。现场掌声不断。这一刻，一个以中国技术为核心的全球合作平台正式启航。

联动这些国家的就是由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研究员俞志明团队研发的改性黏土治理赤潮技术。作为团队带头人，俞志明在现场望着满座的国际嘉宾，百感交集。在签名的那个瞬间，他想起的，是三十多年前在实验室里反复搅拌黏土做实验的情景。

从一瓶藻液到一片海域，从实验室到世界“讲台”，这位中国科学家的“黏土情结”，终于成为守护全球海洋生态安全的“中国方案”。

近日，俞志明荣获中国科学院第六届科苑名匠称号。

俞志明在操作实验

俞志明（右一）与团队成员在实验室探讨交流

捅破“窗户纸”，让黏土表面“带正电”破难题

长期以来，赤潮治理是全球海洋科学领域的一个科技难题。

赤潮又被称为有害藻华，因水体中微型生物异常增殖或聚集，导致生态系统破坏、水质恶化。赤潮跟火灾一样，具有突发性，需要进行应急处置。

上世纪70年代，日本提出用天然黏土絮凝沉降赤潮藻类，但效率低、用量大、淤积重，每平方公里就需耗费100—400吨黏土。

上世纪80年代末，俞志明开始了与赤潮的缘分。

“我永远记得养殖户们绝望的眼神……”那时，渤海暴发大面积赤潮，造成了2亿多人民币的损失。这次赤潮也引起了国家的高度重视。“作为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博士生，我就这样不知不觉卷入了研究赤潮的浪潮中。”俞志明细数往事，对《中国科学报》说。

当时，蒙脱土是治理水体污染使用最常用的黏土，它的比表面积大、吸附金属离子能力强。但经过多次实验，俞志明发现，针对赤潮处置，高岭土效果优于蒙脱土，这个实验结果出乎他的预料。

“实验结果让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停下来，再思考，但是只要有一点点进步，我都要坚持下去。”那时候，他在自我怀疑和重振信心之间徘徊，咬紧牙关，终于在黏土颗粒表面静电性质上找到了答案。

原来，天然黏土与赤潮藻均带负电，“负负相斥”导致絮凝效率极低。而高岭土表面负电性低于蒙脱土，所以它对赤潮的治理效果优于蒙脱土。

“既然静电作用是治理效率的关键，我们能不能让黏土的表面电性改变一下，由负变正？”俞志明的这一大胆假设，成为破解赤潮治理困局的关键，“就像捅破一层窗户纸，豁然开朗。”

此后，俞志明运用胶体化学原理，在国际上首次提出黏土表面改性理论，通过人工手段将黏土颗粒表面电性由负转正。

改性后的黏土与赤潮藻“正负相吸”，絮凝效率提升近百倍。一瓶米氏凯伦藻藻液中，加入少量改性黏土悬浊液，半小时后瓶底便积满絮状物。

新发明的改性黏土材料，大大提高了治理效率，现场用量从原来每平方公里100—400吨，降低至4—10吨。

“黏土颗粒和藻细胞‘抱团’沉降，像给赤潮按下‘暂停键’。”团队成员曹西华解释道。

此时，他再接再厉，带领团队自主研发了配套的喷洒装备，实现了赤潮治理作业的自动化。

俞志明在办公室

俞志明（左一）在国外治理赤潮现场

从实验室到现场，用汗水浇灌“蓝色希望”

2005年，十运会前夕，水上比赛项目水域暴发了蓝藻水华，原本澄澈的水面上，绿油油一片，像涂了一层厚厚的油漆。20年过去了，俞志明对这个场景仍然记忆犹新。

组委会紧急寻找能治理应对的团队。“从理论上讲，治理赤潮的方法有很多，但是能在现场大规模应用的却很少，”俞志明说，“赤潮治理研究，必须走进现场，用现场应用来检验成果。”

这是他第一次带着团队，从实验室走进现场。

“我当时既高兴又害怕，终于有了一个实践机遇，但万一失败了怎么办？不管怎么样，这一步必须要迈开。”顶着近40摄氏度的高温，俞志明带领团队天天泡在现场，观察水域情况，有针对性地制作黏土材料，喷洒后再观察。短短几天，水体质量便有了起色。10天后，俞志明治理的这片水域褪绿变清，而他们却个个脸蛋黑亮，像个泥猴。组织方当即与俞志明团队签订项目合同。一个多月后，蓝藻水华彻底消除。

“当时很兴奋，这说明我们的技术能够走出实验室，有了大规模应用的可能性，这是一次重要突破。”俞志明高兴地说。

此后，他们带着改性黏土治理赤潮技术随一系列国家重大活动和工程“南征北战”：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夕，消除了发生在奥帆赛毗邻水域87平方公里的赤潮，保障了奥帆赛按时、顺利进行。2016年，消除了发生在滨海核电冷源取水海域的棕囊藻赤潮，保障了我国滨海核电的冷源安全。

俞志明的足迹遍布中国沿海。2019年，俞志明团队荣获国家技术发明奖二等奖。

2022年，中国生态环境十大科技进展发布，“改性黏土治理赤潮方法与技术”名列其中。

“我们的技术不仅是‘灭火器’，更是海洋生态的‘防护盾’。”俞志明语气坚定。

如今，改性黏土技术已形成3大系列、10余种材料，纳入我国赤潮治理国家标准，并在20多个水域成功应用。团队研发的新一代材料不仅能消除赤潮，还可降解藻毒素、修复受损生境，甚至助力“双碳”目标。

俞志明（中）在国外治理赤潮现场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从渤海到太平洋“中国方案”守护全球海岸线

智利是世界第二大三文鱼养殖国。2016年，智利近海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赤潮，导致大量三文鱼死亡，养殖户抗议当地政府不作为，一时成为全球关注的社会事件。

智利组织了政府官员、科研院所、养殖工会等多方面力量在全球寻找方法。中国的改性黏土技术登上过《自然》杂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曾出版专著对技术进行介绍。智利有关负责人就这样顺藤摸瓜找到了俞志明。

“智利派了十多人的代表团来到中国，先到我们的南方基地考察，又到海洋研究所考察，最后签订了相关出口协议。”俞志明介绍道。

这是改性黏土技术第一次走出国门。很快，秘鲁也找上门来。

“秘鲁主要是养殖紫扇贝，它发生的赤潮藻种和我们的有些不一样，海水很清澈，但会产生毒素，能够导致紫扇贝死亡。”2019年，为解决困扰秘鲁多年的赤潮问题，俞志明团队应邀前往受赤潮灾害最为严重的塞丘拉养殖区现场调研，向养殖企业和当地政府了解需求、介绍技术，在当地引发了很大反响。

“我们不可能整天用大船运材料，一定要把技术带过去。当地有很好的黏土种类，如果能开发建厂、普及技术方法，对当地的经济发展也将起到推动作用，同时对环保技术是一大贡献。”俞志明认为。

于是，俞志明从直接把中国的改性黏土带到秘鲁，转而进入了技术本土化的新阶段。

“大海是连通的，赤潮灾害不是你有我没有，而是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俞志明对记者说，“‘中国方案’绝不是仅仅出口一两款商品，要真正服务于‘一带一路’，还是要开发当地资源，结合当地实际，运用好‘中国智慧'‘中国方案'。”

至今，改性黏土技术已推广至美国、马来西亚、土耳其等10多个国家。2024年，联合国海委会以他的技术为核心，启动“全球首届赤潮治理培训班”，30国代表签署合作倡议书。

有人问：“赤潮治理是‘救火’，何时是尽头？”

俞志明答：“海洋生态保护没有终点。”

30多年前，那个在渤海赤潮现场目睹养殖户无助眼神的年轻博士，如今鬓角已染霜白，但目光依旧灼灼：“只要大海需要，我愿做一辈子的‘消防员’。”

从海边赤子到科苑名匠，从实验室研究到现场推广应用，俞志明用三十载光阴，将普通的“泥土”淬炼成守护海洋生态安全的“中国方案”。

俞志明说：“工匠精神，就是把‘泥土’变成一次次‘希望’的执着。”而这希望，正随着潮汐涌动，染蓝世界的每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