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病对话:全科医生手记》一书的封面上,有一句话颇为打眼:“看病,看人,看见生命的希望与光亮。”
四川大学心理学教授胡冰霜写作的这本医生手记,记录更多的不是治病的妙方,也不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医学奇迹,而是人的故事。
《与病对话:全科医生手记》,胡冰霜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3月出版
一位昏迷的老人
书中讲述的故事主角中,有一位昏迷的老人让人印象深刻。
那是2004年的盛夏,天气热得人浑浑噩噩。一天,胡冰霜的一位女友匆匆找上门来,说她父亲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怎么也喊不醒。老爷子93岁了,平时没什么大毛病,三天前还好好的。听了这事,胡冰霜建议她马上带着老人家去医院看急诊。但天气炎热、医院人多,女友有些犹豫。胡冰霜便赶紧和她一起去家中看望。
到了女友家中,胡冰霜发现室内温度适宜,老人家安静地平卧在床上,盖着薄薄的毛巾被,外观看不出任何异常,体格检查也没问题。可就是任凭怎么呼唤、翻身、移动,老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眼前的情况令胡冰霜费解,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就这样静静地观察着老人。她的思绪渐渐开始发散:是不是他的生命已经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尽头,就这样静静地走了?
女友和保姆忙进忙出,呆坐的胡冰霜突然听保姆自言自语说了一句:“爷爷平时睡着了都要流口水,这两天都没流,枕头上干干净净的。”她心中一亮,忙和保姆确认,得知老人这两天确实都没流口水后,她心里有了数:“那我们来给他喂点水。”
慢慢喂了水后,老人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渐渐恢复了往常那般儒雅的神采。那次经历让胡冰霜深刻理解了脱水是个多么严重的问题,也让她在后来不断回想,如果那天不喝水,老人会怎么样呢?如果医生对病人少了些耐心和对表面病症之外的了解,又会是什么结果呢?
行医数十年,这样关于疾病与人的故事,胡冰霜见了太多。还有很多更“非典型”的病例:一位各项指标都正常的健康人,多年来一再坚持自己在生病,并对查不出病来愤愤不平,后来她患上肺结核,却反而因此神清气爽;一辈子信奉科学主义、身体稍有不适就用抗生素、消毒湿巾随身携带的退休工程师,时常腹痛、腹泻,却找不出原因,在常吃发酵食品后不治而愈;一位急性肠梗阻、命悬一线的病人,在长途转院的颠簸过程中,居然因为颠簸产生的按摩效果,神奇般地好了……
书中记录了这些人与故事,也记录了胡冰霜从“看病”到“看人”的视角转换、对人和病如何共处共生的思考。
一路行走,一路思索
胡冰霜与医学的结缘始于20世纪70年代。那时,她常常陪父亲看病,辗转于各个医院,直到他病情越来越重,几年后离世。当时的焦灼、恐惧、绝望至今仍让她刻骨铭心。
1978年,胡冰霜进入四川医学院(现为四川大学华西临床医学院)学习临床医学。1983年毕业时,老师建议她到外科,而她却希望自己的眼界能稍高于具体的器官和系统,不顾家人反对,执意选择了精神科。
到1986年年底,胡冰霜就做了住院总医师,天天住在病房,做药物治疗、电休克等工作。五六年下来,她对精神科的药物“有点儿接近幻灭”,觉得每天开处方就像流水线——门诊一上午要看30个病人,病人话音还没落,医生的处方已唰唰写完。“就这样,你还忙得没时间喝水、上厕所。同样的药,恐怕开出了上万张处方签。”
胡冰霜深知,西医的治疗,如麻醉、手术等,可谓功德无量;放射、检验的诸多进展,逻辑也很清晰,这都是西医的成就。至于药物,她的信仰则三落三起,比如抗菌素,治疗因果关系明确,让人信仰“起”;而副作用、耐药性诸多问题,则让人信仰“落”。所以,胡冰霜用药更加谨慎,也萌生了再去考学、再出去走走看看的想法。
1992年,胡冰霜考取了华西医科大学的劳动卫生与职业病学专业博士,后又到复旦大学做了预防医学博士后,此后回到四川大学教授心理学。正是在此时,她读到了改变自己行医生涯的一本书——《史怀哲传》。
史怀哲1875年生在德国阿尔萨斯,20多岁就已是音乐学博士、神学博士、哲学博士。他看到非洲传教团的报告说那边缺医少药,就想学医。30岁开始学医,37岁从医学院毕业后,他用了两年在欧洲弹琴募捐,募出了一个医院的装备,起身到了非洲,40岁在非洲加蓬建立了史怀哲医院。他精通内、外、妇、儿、皮肤、传染、神经、精神各科,同时要做麻醉、手术、接生、检验、免疫,还要搞建筑、种植、掘墓、筹款、后勤、管理等等。
胡冰霜惊叹:“一个人一辈子,原来可以有这么多可能性。”一颗种子就此埋下。
2002年,一个国际机构需要一位全科医生,胡冰霜去了,在那里做全科诊疗、预防医学、心理健康等,先是全职,后来兼职。她的行医足迹走遍了摩洛哥、摩尔多瓦、美国、保加利亚、蒙古等国。尤其是在蒙古的经历让她印象深刻,很多故事被写进了书里。
“还是要有希望”
全科医生又叫通科医生,也被称作家庭医生。胡冰霜介绍说,古典的行医风格即是如此,在埃及、印度、中国、波斯等文明古国,最早的医生就是看全科的,病人有外伤、发烧、腹泻、生孩子,都可能去找同一个医生。后来医学发达了,分科才逐渐明显起来。而现在,医学院的主流西医教育其实仍是全科教育,医学生出校门时可以做任何一个科的医生。
“全科医学是基础,全科医生可以做初步诊断和治疗,处理大部分的常见病和多发病,第一时间快速过滤病人,比如说阑尾炎患者必须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到医院去手术,又比如说骨折也要紧急处理,马上转诊,不能耽误。”胡冰霜说。“现在我们的大医院系统运行负担太沉重了,有必要向下逐级分散。”
在胡冰霜看来,全科医生在眼界上日益博大,专科医生则在自己的专业上日渐精深。而无论是全科医生,还是专科医生,都要习惯于用整体的眼光打量病人。
她还记得一位病人,50多岁,腹部剧烈疼痛,情绪不好,睡眠不好,忧郁绝望。“他用抗抑郁药有好几年了,在我之前,精神科好多医生都给他看过,因为第一个医生诊断了抑郁症,于是大家就顺着下来一直给他调整抗抑郁药。哪知几年后,他做胃镜检查时发现了晚期胃癌,原来是胃癌引起的情绪问题。”
“由此可见,各科医生都需要全科的眼光和警觉性。”胡冰霜说,“如果一个区域有相对固定的全科医生,他就可以了解该区域病人的病史、家族史、个体类型等。医生对病人越了解,把握越大,直觉和判断越准确。”
胡冰霜常常感叹,医学是一个广博、常新的学科,知与行永无止境。而今日,医学的思路更加多元。“循证医学、转换医学、整体医学八仙过海,共同探究疾病痊愈的必然性与偶然性,探讨生活风格对健康和疾病的作用;很多清醒而智慧的医者注意到了医源性疾病、药源性疾病、过度医疗等问题;今天,精准医学更在依据病人个体的基因信息量身定制治疗方案,人工智能领域的专家系统、人工神经网络和智能机器人的技术思路,在诊断和治疗上渐渐显露出超越人类最优秀医者的端倪……”
2010年,胡冰霜开始写作本书,但越写越感觉无法为继。“因为任何一个题目,比如过敏性疾病、益生菌缺乏等,都可以随时看到很多最新的研究进展,况且国内外现成的相关教科书、专著、论文早已浩若烟海,我这短短几百页文字意义何在呢?”写还是不写?她十分纠结。
直到有一天,胡冰霜突然想起社会学家李景汉的《定县社会概况调查》。“他把90年前河北定县乡村的旧事,如庄稼、天气、洋碱、洋火、洋马等,都详细记录在案,今日看来仍很有价值,可见纪实性的个人经验也很珍贵。”于是,她又提起笔来,力求忠实还原那些人、病、事。
故事写了很多,但书中只保留了一部分。“因为虚无、黑暗、绝望、无可奈何有很多,但我要表达的绝不是这些。世间很多苦难已经把大家消耗了,何必呢?还是要有希望,有一点点活下去的光亮。”在胡冰霜看来,很多药物的历史只有几十年,而人类的文明史、健康史、疾病史却漫长得多。“人的机体还是有很大的康复潜力。年复一年,我目睹着无数生命因信心、勇敢、坚韧、宽阔而得以继续,所以对个体康复力、生命力的景仰连绵不绝。本书的主旨便是要展现这些希望和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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