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连庆
【多年前一位前辈曾跟我说,书读多了会发现留给自己说话的余地很小。】
斯洛文尼亚哲学家齐泽克的著作有两个明显的特点,其一是喜欢讲笑话,其二是喜欢讨论电影。齐泽克是讲笑话的高手,更是分析笑话的高手。即使那些我们在茶余饭后耳熟能详的“段子”,到了齐泽克的手中也能跟康德、黑格尔、拉康这些哲学家的思想联系起来。有好事者曾经将散落在齐泽克各类著作中的笑话收集起来,编了一本《齐泽克的笑话:你听过那个关于黑格尔和否定的笑话吗?》(?譕i?觩ek’s Jokes: Did You Hear The One About Hegel And Negation?)。有朋友看过中译本后惊呼:这么“污”的书怎么会出版?我说:这已经是“和谐”过的版本了。自从有了这本书之后,齐泽克再出新书总会引起一部分读者的不满:笑话在哪呢?
我最早关注齐泽克是从读到他分析希区柯克的电影的文章开始的。我以前总觉得希区柯克的电影手法很过时,但是在齐泽克的“解剖刀”下,似乎他的电影中的每一个镜头都充满了哲学含义,尽管齐泽克的这些分析并不总能让我完全信服。齐泽克还编过一本讨论希区柯克的文集《不敢问希区柯克的,就问拉康吧》(Everything You Always Wanted To Know About Lacan, But Were Afraid To Ask Hitchcock)。有人曾说,齐泽克讨论电影相当于给书画插图,用来图绘他的哲学。我有位朋友抱怨当下的影评语言乏味空洞,我说那你就读读齐泽克的书吧,“绝世高手”还是有的。我后来养成个习惯,读齐泽克新书的时候总会自问:怎么还不分析电影?
齐泽克很诚实。他说,每看一部电影他总想就此写点什么,而有时候在讨论一部电影时,他其实并没有看过这部电影。这倒让人想起法国作家皮耶·巴亚德(Pierre Bayard)的那本《如何讨论你没有读过的书》(How To Talk About Books You Haven’t Read)。巴亚德指的并不是那些只记住了书名和作者就在人前卖弄风雅的人,而是说太多的信息会让我们无所适从,所以为了在读书时能有收获,最后不要把书全读完。例如,很多关于乔伊斯的名著《尤利西斯》的论文的作者实际上并没有把整本书读完。这就像有人说的那样,所谓的经典著作,就是老师要求学生必读的,但最终老师和学生都不读的书。
悖论的是,巴亚德的这些说法却是只有在读过很多书之后才会总结出的心得。香港作家董桥曾说,根本没有经典这回事,书好都是某个段落好、某个章节好,或者某个结论好,它不可能完美。多年前一位前辈曾跟我说,书读多了会发现留给自己说话的余地很小。
齐泽克在《少于无:黑格尔与辩证唯物主义的阴影》(Less Than Nothing:Hegel And The Shadow Of Dialectical Materialism)里也提到巴亚德的那本书。他赞同巴亚德的观点,认为一本详尽阐释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的书肯定满篇注释,令人乏味,缺少活生生的洞见。对黑格尔的最好的阐释往往是片面的,正所谓“一叶知秋”,从一个侧面推断出他的哲学的全貌。尽管这样的解释可能是错误的,但却令人耳目一新。这话实际上也是齐泽克的“夫子自道”。托尔斯泰说,伟大的作家也只不过是在书写他的片面。伟大的哲学家亦然。
由此发出,齐泽克重新解释了哲学中的“知性”(understanding)和“理性”(reason)的概念。知性具有分析能力,将整体分解为部分,由此落下了“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把柄。理性并不是用综合来补充知性的片面,而是从知性中去除了试图客观、公正和全面的幻觉。换句话说,最初显得是知性的“以偏概全”的弱点,实际上却是它的最伟大之处。
齐泽克也是用这种知性来分析电影的。在《银翼杀手》的结尾,戴克发现自己也是复制人,他关于自己的记忆是泰瑞尔公司移植的。齐泽克分析说,这说明我们所有的特性都可能不是我们自己的,甚至我们的记忆和幻想也能人工移植,资本成功地控制了我们的幻想-内核(fantasy-kernel)。在希区柯克的《群鸟》中,加油站发生爆炸后,镜头越升越高,仿佛是个客观的远景,这时有几只鸟飞入镜头。齐泽克分析说,鸟是个异质的因素,破坏了此前的现实框架。同时,鸟的视角又提供了一个新的框架,我们由此观察现实,仿佛加油站的爆炸也是群鸟攻击人类的结果。在这两个例子中,一个是对故事内容的分析(只看电影简介即可),一个是对摄影镜头的分析,都不需要完整地看完一部电影。
《中国科学报》 (2018-01-19 第7版 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