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邀嘉宾
柯海新:资深科学媒体人
贾鹤鹏:美国康奈尔大学传播学系博士候选人、曾连续两届代表亚洲当选为世界科学记者联盟执行理事
江晓原: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院长
江世亮:上海市科普作家协会副理事长、《文汇报》科技部原主任
从互联网时代到新媒体时代,传统新闻业受到剧烈冲击,传统新闻记者这一职业不断被唱衰。最近,这样的言论也落到了我们——科学记者身上。
近日,一位科普作者在果壳网发表文章《为什么科学记者这个职业正在消失?》,认为科学记者的专业能力,甚至独立性、新闻业务水平都在遭受质疑,存在感日渐薄弱。相反,科学家、科普达人在科学传播中的影响力与日俱增。
这是否意味着科学记者很快将会走投无路?
不管这是耸人听闻还是现实威胁,作为科学记者,我们要做的不是单纯为自己辩护,而是从这样的言论中获得启示与警醒。如果我们承认这份职业仍有存在的价值和使命,那么,只有让压力转换成动力,迫使自己做出改变,才能让我们在未来为自己赢得更多的生存与发展的空间。
为此,《中国科学报》记者采访了科学新闻与传播领域的四位专家,听他们讲述如何认识当下的科学报道与科学记者本身。
1.科学被冷落了吗?
《中国科学报》:中国传统媒体对于科学的关注和报道是否在萎缩?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在当今科学技术的进步及其与社会发展的关系越来越密切的时候,媒体本身却对科学日益缺乏兴趣了?
柯海新:要准确回答这个问题,前提是我们必须对目前科学专业媒体数量、综合类媒体中的科学报道数量,还有科学记者的数量进行调查和统计。可实际上,这些数据是没有的。
我感觉媒体对科学的关注度变化不大,尤其是主流的科学传播媒体都依然存在,报道体量也并未减少。相反,科学新闻的数量可能是增加的,因为传播平台增加了。
这就存在一个悖论,科学传播的绝对量明明有增无减,为什么人们却认为传统的科学新闻好像消失了?主要原因在于,那些经典的科学传播案例被浩如烟海的各种信息稀释了。另一个原因在于,人工智能、虚拟现实、3D打印这样的技术类新闻的产出在大量增加,它们与经济的关系更为密切,而不属于传统的科学报道范畴。对于技术新闻的投入,也许分流了正统科学报道的一部分力量。所以,科学新闻的“消失”还跟社会对科学内容本身的注意力转移有关。
贾鹤鹏:媒体对广义的科学的关注并不少,但是,过去科学新闻里那些从科技界传递到公众当中的严肃、正规的内容,的确是少了。
互联网时代,包括科学信息在内的各种信息之间是互相竞争的,它们都想获得人们的时间,就得看公众更喜欢什么。这也会导致公众直接阅读科学题材的时间会减少。交互式媒体出现以前,媒体无法直接感受读者的反馈,但现在借助大数据,很容易分析受众的兴趣点,提供更精准的内容。结果是,人们不是不看科学新闻了,而是不愿意看写着“科学”两个字的新闻了。
江晓原:科学越来越发达,对公众生活影响越来越大,但实际上,能引起公众兴趣的能力是在减弱的。尽管我们对科学在客观上是有依赖的,但也存在审美疲劳,我们和科学之间的关系早就过了七年之痒。
很多科学知识公众已经在受教育的过程中完成了积累,实际上没有多少人会在自己实际的工作生活中真的求助于科学新闻。之所以有人还愿意看,其中很大一部分并不是为了求知,而是为了娱乐休闲。当人们关注科学的目的改变了,内容提供者自然会有所筛选,那些刺激有限的、不能虚构的、不能吸引人眼球的,就会被冷落。
2.空间被挤占了吗?
《中国科学报》:现在一些科学家开始主动参与科学普及工作。同时,一些有专业背景的科学达人在科普方面的贡献也不少。他们的出现对科学记者提出了某种质疑——仅凭采访几个所谓的专家,看几篇文献,就真的能在科学报道上做到足够专业吗?面对比自己更有公信力的一群“竞争对手”,科学记者是否还有自己的生存空间?
柯海新:科学家、科普达人的加入,应该是一种互补,而不是替代关系。作为一种职业,科学记者的新闻专业视角可以避免个人写作的主观局限,而科学家、科普达人的视角理论上也不会比科学记者更宽泛,这也使得科学记者可以保证对科学更真实的还原。
个人写作带有很强的选择性,如果科学家不主动说,又没有科学记者这个角色,很多题材、视角,公众是没有渠道自己去获取的。从这些方面来说,科学记者的空间仍然很大。
但是,在与科学家、科普达人在专业性上的比较,对记者的确很有杀伤力。比如科普达人的写作方式,是依靠了大量文献的,他们深入思考一个问题的来龙去脉,像做研究一样写作一篇科普文章,确实更有说服力。他们在告诉记者,对科学真相的挖掘是没有尽头的。
其实,本来科学记者也应该这么做,只不过我们没有这样做。目前,整个科学新闻媒体并没有确立这样的工作模式,从而保证科学产出的质量。
随着时间的变化,很多职业的业态、存在方式都会发生变化,就这一点我们不必太过狭隘。同时,我们需要客观分析,自己在哪些方面仍存有优势。
贾鹤鹏:的确,在社交自媒体时代,记者不仅丧失了传播途径上的垄断,也丧失了内容上的垄断。科学记者的空间在收缩,这是事实。
不过,记者的角色是不能被取代的。两者最显而易见的差别在于,记者是需要做采访的,这是职业给予的正当性。科学家不会做记者,因为他们不会采访,也不习惯于这种工作方式。然而,每个人的知识又是有限的,仅从自己的立场写作无法做到真正的平衡,所以必须依靠采访。
此外,一个典型的科学新闻并不仅仅涉及科学知识,它还与社会的方方面面,比如政策的、产业化的,还有对老百姓生活的影响等密切相关,这是专业的科学家业余做科普的过程中很少会涉及的。原因同样在于,他们不进行采访,因此很难在文章中把各种信息串联起来。
在当下的竞争环境中,如果你只是一名仅仅依靠改写新闻通稿工作的记者,那么无论从受众还是市场的角度,都是必然会被淘汰的。淘汰不掉的,是那些把科学新闻当成深度报道、调查报道、特稿写作来操作的记者。这样的记者不但不会被淘汰,而且会有很好的职业前景。
江晓原:首先,目前国内科学家写作、言说的能力总体上是不强的,科普达人写的文章倒确实通俗易懂,比较有趣。但是,前者做的都是科学普及的工作,而科普达人的很多作品又都是商业性的,它们是不能取代科学新闻的正式报道的,因为角色不同。
科学传播跟传统科普是有差别的,它包括了全面地认识科学本身,包括了对科学的批判,而传统科普对这部分内容是拒斥的。造成很多人对于科学存在普遍性的根本性的误解,也导致了人们对科学无条件的信任和崇拜。
客观地呈现科学这件事,是不能完全依赖科学家来完成的。因为科学家本质上是利益共同体的一部分,他们是有立场的,没有自我否定的自觉,而科学记者则是独立的第三方。科学记者要做的,不是简单地进行知识传递,更不是科学家的传声筒,而是帮助读者真正理解科学是怎么回事,科学的逻辑是什么,科学和社会生活有着怎样的关系。
3.读者到底是谁?
《中国科学报》:科学新闻到底是给谁看的,普通公众、受过良好教育的对科学感兴趣的公众,还是成长中的科学、工程领域的专家群体或是科学家?他们对目前传统科学新闻媒体的报道满意吗?他们会为此买单吗?
贾鹤鹏:科学新闻本身包含了不同层次的内容。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对科学完全陌生的人是不会读所谓的科学新闻的。
在欧美,《自然》《科学》这些杂志里的科学新闻主要针对科学共同体感兴趣的问题;更为专业的《物理世界》《化学世界》的新闻则是针对领域内的科学家关注的圈子里的人与事;还有一类像《科学美国人》这样的杂志主要吸引有理科背景的,受过良好学术训练的一群人;到了《纽约时报》的科学版面,它所针对的读者会比《科学美国人》更广泛一些,但也是具有本科以上学历的人群。
目前国内传统的科学类媒体比如日报,面向的应该是科学共同体。可实际上,这样的媒体还承担着重要的宣传工作,而且,根据整个现代化的体制,都意味着“科学”两个字是要大写的,科学就具有正当性,因此传统科学媒体还必须有对公众进行科普教育的使命。这样一来,媒体的定位就并不完全是从受众需求、内容需求出发了。
这样的科学媒体,老百姓并不会买单,科学家又没有付费阅读这些新闻的习惯,只能依靠体制的保护。其实,即便在西方,科学媒体也不是单纯靠市场买单的,科学的性质决定了报道内容不完全是读者导向的。
柯海新:理论上,媒体的受众有区分,但如果通俗性的问题得到了很好的解决,其实科学新闻是不应该排除任何受众对象的,这不是一个多选一的问题。因为,人们对科学是否感兴趣,本质上是不按阶层、身份、职业划分的,有知识的人不见得真正喜欢科学。
但是目前,一些高大上的传统科学类媒体产出的内容对专业人士来说太浅,对感兴趣的普通读者来说又太晦涩。这并不是定位问题,而是内容操作层面的问题。
4.为什么不满意?
《中国科学报》:做公众关心的科学,这是对科学新闻提出的很重要的要求。但是目前,很多科学新闻无法做到常识的准确性,并且让大众易读易懂还能记得住,最主要问题在科学素养还是新闻操作层面?
贾鹤鹏:两者都有。在美国,科学记者每天都会从科学新闻线索网站搜索最新的新闻通稿,这些通稿实际已是标准的新闻稿,但是职业生产习惯要求所有记者对通稿的每一句话都得进行深度加工,否则就是剽窃。国内科学记者对新闻通稿的处理远达不到这样的程度。这种完全推倒重写的做法,一定会让新闻语言比原稿更生动。
还有一点很重要,科学新闻一定要避免单一信源,必须找同行进行评价,一个采访对象从头讲到底,是绝不允许的。事实上,当记者引述了更多人的观点,就会出现变化的情节,让文章变得更丰富,更有起伏。
当然,要让记者取得更多科学家的信任,愿意通过媒体来表达自己的看法,取决于记者是否做了充分的准备。比如在报道一项科学成果时,阅读采访对象的科学文献,是最基本的要求。这不仅仅是补充采访领域的知识,还能帮助记者提出有价值的问题。
江世亮:举个例子,《科学美国人》这样世界最高级别的科普杂志是如何对待它的作者的?即便大牛如诺贝尔奖获得者,要想在这本杂志发文章,必须遵守编辑部的一个规定,所有稿件必须经过编辑的重大修改,如果作者不同意,那么杂志就拒绝发表这篇文章。在他们看来,传递给公众的文章,必须要对科学家自身的表述做大量诠释,才能在表达上更符合公众的阅读口味。因此,像图灵奖、菲尔茨奖这样涉及极其基础或者尖深的计算机、数学方面的内容出现在这本杂志上,可以保证没有一个公式,完全靠着故事和人物带入,并能产生非常好的传播效果。
国内大多数科学记者就是专家的传声筒,而没有对报道内容进行充分咀嚼,无论是在科学性上还是新闻性上都是不足的。
柯海新:现在大家对科学新闻不满意,一定是对科学记者的专业能力、科学素养的不满意,这里的确存在科学记者自身的问题。
但我们也常常忽略另一个问题。要做出好的科学新闻报道本身是很有难度的,需要很高的成本。我们一直认为科学新闻传播力度不够,效果不好,却偏偏没有反思,我们对科学新闻、科学记者的投入是否足够。
与国际媒体同行相比,他们对一个科学问题的深度认知,不断切换大量的新闻现场,我们还差得很远。我们的采访主要靠电话,一位专家从头说到尾,怎么可能挖到真正有价值的内容。要追求新闻价值的最大化,任何现场记者都应该无条件到达,并且能有充足的采访所需要的时间。我们的媒体能提供这些条件吗?
我们缺乏对科学传播规律问题的重视和研究,我们需要知道一篇优秀的科学报道是如何产出的,分析这样的产出所需要的边界条件,我们能够做到几个?只有按照科学传播规律去培养记者,才可能有好的报道。
5.使命是什么?
《中国科学报》:在媒体行业都在纷纷讨好读者的时候,科学新闻只是强调亲近大众就可以吗?或者说科学新闻的价值只体现在公众需求上吗?科学新闻的使命是什么?现在的科学记者真正承担起了科学新闻的责任了吗?
柯海新:公众爱看的内容不一定就是好内容。如果只让受众决定记者该写什么,那么媒体从社会责任的角度会有所损失。
科学新闻的使命首先还是新闻的一般使命,它是一个瞭望者,它要扮演公民观察家的角色,回应公众的关切,关注公平、正义的问题。还要站在时代前沿,站在更高处看待未来的走向问题。特殊的地方在于,科学是与公众存在天然鸿沟的一个领域,科学记者要专注于打破这倒科学鸿沟。
科学新闻还有一个使命,就是要时刻关注科学和社会的互动。科学是把双刃剑,媒体需要对科学有所反思和批判,让人们看到科学的局限性。但现在这些问题进入不了记者的视野,少有科学新闻会关注。
江晓原:以文章点击数来评价优劣,就是唯影响因子论的思想。实际上阅读10万+的很多文章并不是优质的文章。
在信息爆炸的时代,科学新闻传递知识、教育大众是次要的,关键是要能够主动发现科学中存在的问题,提供独立于科学共同体以外的见解。
长期以来,科学记者已经变成了科学家的附庸,在科学家面前直不起腰来。一个理直气壮,一个点头哈腰,怎么可能有尖锐的视角和判断力,只能随波逐流。
江世亮:公众对科学感兴趣的一面,往往是科学作为工具的一面,大家关注科技手段比较多。可是,这远远低估了科学的价值,对科学的认识是不全面的。科学实际上是从根本上提升了对人与世界的理解,如果我们想要一个稳定的世界,一个理性的世界,就必须依靠科学。这是新闻传播需要主动告诉公众的。
今年4月22日,美国首都华盛顿首先爆发了“科学大游行”,起先的确是美国的科学家出于对特朗普政权科技政策的不满,但实际上,随着世界各国科学家群体的加入,他们所表达的诉求变成了希望提升国家、民众对科学本身的关注。我们会发现,即便在当下科学如此发达的时代,科学共同体和整个社会的沟通依然是非常不充分的,科学跟人类与世界的关系,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是不了解的,这也说明了现在的科学传播还远远不够。
这是对科学新闻、科学记者的提醒,距离科学界和民众的相互理解还有十万八千里,你们的传播责任越来越重,传播使命远没有完成。
6.培养有多难?
《中国科学报》:科学记者应该具备什么条件?目前,我们是否缺乏相应的科学记者培养机制?
柯海新:科学记者的门槛应该是比较高的。首先,记者需要熟悉科学是怎么运作的;还要有社会学的眼光,知道一个事件发生到底意味着什么。这就要求记者能把科学作为关键词,跟社会网络做关联,科学与政治、经济、社会(包括伦理、道德)、文化(包括哲学、历史、人类学)以及法律,在报道架构的设计上有这个意识,产出的内容才能具有更广阔的视野;当然,还有新闻记者的职业素质,包括对新闻的敏感性,到达现场后知道该观察什么,等等,这些复合式的知识结构。
国外很多科学新闻记者是先拥有较高程度的专业学科背景,然后接受新闻专业训练的一群人。在国内,大量记者是非科学专业出身来报道科学。没有受过学术训练的人,能不能报道科学新闻?
理论上,有学术背景的人相对更容易做科学报道。可一种相反的说法是,正因为不懂科学,反而比懂科学的人更有好奇心,提出的问题视角更独特,也更能拉近与公众的距离。
说到底,科学记者的养成还是要靠工作的积累和不断地自我学习。因为科学新闻的领域很广,专业要求又很高,记者的训练要有学科细分,强化记者在某一个领域的职业积累和报道口碑。
科学记者的培养也许不需要特别的体制化安排,但在媒体内部,需要通过制度化的安排推动记者职业水平的提高,要形成对科学新闻操作的一般规范,并不断强化,必要的业务研讨不能忽视。
贾鹤鹏:对科学记者来说,有学科知识的积累和专长是很重要的,但不是最重要的。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具备把握科学主流的能力,把握科学家思维习惯的能力。科学最大的特点是讲求证据。结合到记者的工作中,无论是采访还是写作,做到言之有据。你未必需要掌握很多知识,科学家可以帮你提供很多信息。
关于科学记者的培养,国内没有专门的新闻专业方向。不过,科学记者培养不见得非得依靠学校书本教育。就算在美国,也少有大学设立专门的科学新闻方向,实际上传统的新闻学院、新闻系是缺乏能力来做科学记者培训的,但有些大学,如纽约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和加州大学一些分校等,会设立独立的科学写作的培训项目。
我们应该形成一种共识,科学记者是在工作中成长起来的,主要靠实践。一方面有追求知识的自觉,另一方面严格按照新闻生产的规范,以专业标准要求自己。能否成为一名好的科学记者,全在于自己的功夫是否做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