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先生的孩子今年高考,孩子分数一出来,全家就踏入了紧张的报考节奏。网上一个“看看每个学校最厉害学科”的帖子,吸引了刘先生的目光。他把帖子的关键信息打印出来,与报考“大黄本”一起组成了报考“宝典”。这个帖子上,排在“985”与“211”高校名单之后的,便是一份各高校重点学科数目排行。
其实,虽然刘先生对高校重点学科进行了“恶补”,但作为一名家长,他对重点学科在高教界的非凡意义,仍然理解有限。
重点学科,不仅标志着高校学科的雄厚实力,还因其资源配置等导向作用一度成为牵动高校学科发展的“指挥棒”。不过,今年年初,这个“指挥棒”成为过去——《国务院关于取消和下放一批行政审批项目的决定》发布,取消国家重点学科审批赫然在列。新政靴子落地,搅动了高校的“江湖”。
虽然,此后并无解释性政策出台,但业界无人否认高校学科建设将因此发生重大变化。新的争论与思考也伴随而生:政府到底应在高校学科建设中扮演什么角色?高校学科应该如何评价?没有了国家重点学科“指挥棒”,高校学科建设如何发展?
过去时:评价与资源挂钩,重点学科评审弊端渐显
成为“过去时”之前,国家重点学科可谓昭示高校学科实力的“金字招牌”。
“每到一所重点高校,校领导介绍起学校,必谈重点学科。”教育部国家教育发展研究中心高等教育研究室主任马陆亭说,“它不仅涉及国家对大学学科建设的投入,也是政府和社会评价一所大学的重要指标,在一定程度上引导着高校学科建设的发展方向。”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国家重点学科建设走上历史舞台。
当时,我国处于改革开放初期,教育资源有限,经验不足。邓小平指出,要集中力量加强重点大学和重点中小学的建设。高校重点学科建设政策由此发端。
1987年,原国家教委正式宣布开展高等学校重点学科评估工作。此后,国家重点学科评审进行了三次,分别于1988年、2002年、2007年公布评审结果。在距今最近的2007年的评审中,非军事院校里,276个一级学科国家重点学科和638个二级学科国家重点学科通过审批。进行国家重点学科建设的同时,中央部委和地方教育主管部门也开始进行省、部级重点学科建设,逐渐形成了我国完整的重点学科建设体系。在国家重点学科评选中,2006年公布的相关标准主要包括学术队伍、科学研究、人才培养以及学术荣誉等。
“在财力有限、经验有限的历史条件下,国家重点学科评审对我国高等教育的发展具有不可估量的意义,高校间的竞争和重点建设的方式,都对高校的学科发展甚至整体水平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马陆亭说,“一定要历史地看待这个问题。”
不过,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我国高等教育资源不断丰富,重点学科的数量也越来越多,国家重点学科建设之初的历史条件不复存在,逐渐制度化的重点学科评审弊端渐显。
孙文(化名)是9年前归国的年轻学者,回国后,目睹与耳闻的一些现象,让他很不能理解。“随着重点学科数量的增多,一些跳一跳就能够到桃子的高校看到希望,在一些高校学科建设实力相当的情况下,评审过程中的公关行为就产生了。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公关评委竟成了一些学校的集体行为。为了评审国家重点学科,有的高校引进人才只是求一个挂名,数‘杰青’、数论文、数奖项,功利色彩浓厚。”
湖南大学物理与微电子科学学院副院长文双春告诉记者,重点学科评审对一所大学,有如高考对一个考生,高考中可能发生的不良现象在重点学科评审中几乎都有。可怕的是,与高考中的一些个人行为不同,一些高校在重点学科评审中的不正当行为是重要“公事”,一旦“成功”,实施这些行为的人甚至可能成为“功臣”,在学校受到英雄般的嘉奖和赞美。久而久之,不正当行为慢慢被接受或理解,形成一种风气甚至文化。
“究其背后原因,还是评价或评估与政绩或业绩挂钩、与利益或资源关联,容易催生急功近利、弄虚作假等行为或现象。”文双春说。
“与国家重点学科相关的资源表现在方方面面:重点学科不仅能吸引雄厚的资金,更意味着人才的聚集。评上了重点学科,该学科连教授名额的比例都会提高,校长从重点学科中产生的可能性也较大,这背后涉及每个人的利益。”马陆亭说。
还有研究者认为,因为高校学科建设在一定程度上是按照评估的指标在建设,这导致学科发展的同质化。浙江工业大学周守军教授做了多年的学科建设研究,他在《国家重点学科分布及其象征意义分析》一文中表示:“国家重点学科建设政策生产出一定数量的国家重点学科‘座位’,将资源、资本、权力和权利内嵌在‘座位’上,一些重点大学通过申报的形式获得‘座位’,条件欠缺的重点大学也按照‘座位’的要求来建设学科、训练学者。这样,‘座位’的标准充当起了规训大学和学者的工具。”
基于1988年、2002年、2007年公布的国家重点学科数据,周守军等人的研究显示,国家重点学科的分布具有明显的层级性:“211”大学拥有我国绝大部分的国家重点学科,显示出强大的学科优势。国家重点学科的学科门类布局同样不平衡:自然科学学科与人文社会科学学科间不平衡,自然科学学科内部和人文社会科学学科内部也不平衡。
“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学科实力分布极不平衡,造成了学科发展的固态。”孙文告诉记者,一些重点学科甚至为花钱而发愁,硬件买齐之后就不知道怎么花经费。学科的壁垒,又使“肥水不流外人田”。
在马陆亭看来,重点学科评审最大的弊端是导致高校对人才培养的忽视。“重学科、轻专业的背后是重科研、轻育人”。记者了解到,国家重点学科评选主要参看的指标中,人才培养位列其中。“但是,能否评上重点学科,主要还是看该学科是否研究实力强、实验室建设好、论文发表多。从理论上讲,学科建设必然会促进人才培养,但人才培养的质量相对难以量化,一些学校在重点学科建设中对评选要求的硬指标倾注了过多精力,导致对人才培养的忽视。”马陆亭说。
“申评重点学科中的不正当行为,尤其是集体行为,对人才培养的消极意义也不容忽视:教育者不能一边宣称培养人才要‘德才兼备,以德为先’,另一边又在向受教育者示范如何违背道德。”文双春说。
进行时:告别审批,既是机遇也是挑战
“取消国家重点学科审批,在高校产生了不小的震动。”华东师范大学校长陈群说。
其实,取消国家重点学科审批,是教育部一系列放权政策的延续。2012年10月,教育部“松绑”高等学校设立、撤销、调整研究生院。2013年1月,高校副教授评审的审批权由教育部下放到省级教育行政部门。就在今年年初国务院公布的放权“清单”中,教育部下放或取消的审批权也有多项。不过,国家重点学科审批的取消,得到了舆论更为广泛的关注,被一些媒体评价为看到了教育部门“壮士断腕”的决心。
“在前几次取消和调整的行政审批项目中,教育行政部门取消和下放的行政审批项目并不涉及核心权力,此次取消国家重点学科审批,则让大家看到了教育行政部门动真格放权的希望。”21世纪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说。
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商学院院长牛华勇也在第一时间发微博表示“早该取消了”,认为这项放权是对十八届三中全会精神的落实。
“学科是高校进行教学、科研等的功能单位,高校的人才培养、科学研究等职能都是在学科中开展的,所以,学科发展是高校的内部事务,也是高度专业化的工作。政府、学校、社会之间的关系如果符合现代学校制度,便应该是政府依法管理学校,社会参与和监督学校。学科发展作为高校的内部事务,应完全由高校自主管理。”文双春说,“如果把一所大学比喻为一支足球队,政府如果参与或干涉球队内部事务,球队很可能指标完成得很漂亮,但比赛就是赢不了。更可怕的是,如果所有球队都这样对照指标踢球的话,足球也就不像足球了。”
武汉大学教授、中国科学评价研究中心主任邱均平研究高校学科评价多年,对于此次的放权之举深表认同:“在美国,政府不干涉大学的学科建设,连招生指标等都由高校根据自身条件自主确定,最终由市场检验。”文双春也表示,美国高校学科建设的质量,是由学术共同体或民间评估机构来评价,社会信誉占相当权重。
虽然高教界对取消国家重点学科审批权一片赞誉,但也有学者表示,因重点学科“指挥棒”有明确的评价标准与条框,在某种程度上使办学变得简单,取消国家重点学科审批、给予高校更多自主权后,高校也面对严峻挑战。
“国家重点学科是很多大学校长和学科带头人最重要的兴奋点之一,高校的很多规划、方案都围绕其设计。取消国家重点学科这个‘指挥棒’之后,高校将可以按照自己所理解的规律来发展学科,形成自己的办学特色。但究竟该怎样做,按照什么样的标准进行建设,高校未必完全做好了准备。办学自主权的扩大对高校而言,既是机遇,也是挑战。”陈群说。
一些后续问题同样引发了讨论。
有学者指出,已经通过审批的国家重点学科,是继续保留,还是取消?对于这些已有的国家重点学科,是否继续进行资源倾斜?“固化”的评价结果,是否会带来新的不公平?同时,在国家大力建设重点学科的背景下,省级重点学科也在高等教育领域发挥了重要作用,今后省级重点学科评审是否也应取消?另外,取消国家重点学科审批后,教育部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发展中心组织开展的学科评估,重要性是不是会更强?国家重点学科评审取消之后,“百篇优博”等其他行政评审是否也应该取消?
无论以上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在马陆亭看来,问题的关键在于政府能否走出传统的行政评审思维。
“政府要解决市场解决不了的。市场能解决的,政府不要管。”马陆亭说,“比如,政府应该扶弱。”
周守军等人的研究显示,国家重点学科分布存在区域差异,呈现六个波峰区域。东部和东北部分布密集,西部的分布存在断层现象。其中,主波峰区域有三个:第一个波峰区域分布在北京、天津、河北、山西和内蒙古之间,最高峰分布在北京;第二个波峰区域分布在辽宁、吉林、黑龙江、上海、江苏、浙江、安徽、福建、山东和江西之间,上海是该区域内的波峰;第三个波峰区域分布在中部地区的河南、湖北、湖南,湖北成为国家重点学科布局的又一波峰。
周守军表示,从国家重点学科分部的整体图势来看,北京是国家重点学科分布的森林地带,拥有学科的“喜马拉雅山”高度,而西藏、青海、宁夏是国家重点学科分部的沙漠地带,拥有学科的绝对低度。
马陆亭说,比较成熟的学科在获取资源及开拓机会上具备一定能力,根据马太效应原理,资源总是会往最优化的地方去,那些边远、贫困地区的高校较难获得,这往往是市场难以调节的。所以,政府可以在扶弱上做出一定的引导,并鼓励和引导学科差异化建设。
“归根结底,政府要调整角色定位。这对政府来说也是一种挑战。”马陆亭说。
将来时:没有了“指挥棒”,高校如何进行学科建设
一切不是仅为国家重点学科审批画上句号那样简单。
取消高校重点学科审批,并不意味高校学科发展的重要性被削弱。没有一流的学科,就不会有一流高校,这是很多高校管理者的共识。
“学科发展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评估。不管有没有重点学科‘指挥棒’,学科发展作为构建高校核心竞争力的重要抓手,都是高校的永恒主题。”文双春说。
那么,没有了国家重点学科“指挥棒”,高校究竟该如何进行学科建设?
邱均平建议,学科建设要符合学科发展规律。首先要科学规划学科,其次是人才引进与资源投入。“进行学科规划,既要考虑国家与社会需求,比如要明确急需人才的领域、研究经济社会发展对学科的需求等,同时要科学衡量学校现有条件,如人才条件、实验条件、学科积淀等。”
“需要注意的是,高校进行学科建设切忌求大求全,而是要找准定位。香港科技大学只用了20年时间就迅速崛起,成为世界一流大学。这与其精准的学科规划不无关系。该校的学科重点集中在生命科学、商学、会计学等有限几个,并在此定位基础上广纳人才,的确有值得借鉴之处。”邱均平说。
人才对学科建设的重要性也不言而喻。有学者表示,从前,重点学科评审过程中出现过一些学校引进人才只看头衔、只数论文的情况。在今后的学科发展中,人才引进一定要能切实推动学科发展,人才的评价与管理也应去功利化,这也是取消国家重点学科审批的题中之义。
“学科建设要突出并保持已有优势。”马陆亭建议,“同时,要鼓励交叉学科的发展。”在马陆亭看来,过去的国家重点学科评审,使得学科在一定程度上被固化,边界更为清晰。固有的学科分野、学术势力使得学科建设开放性不足,限制了创新。国外一些高校,非常强调跨院系、跨学科的合作,鼓励搭建一些新兴领域的研究中心,这是创新产生的重要源泉。因此,高校在支持新兴学科发展上,有责任为学科交叉搭建平台、提供制度支持。
文双春表示,学科发展需要全球视野,高校要将学科置于全球同类学科体系中,明确目标和差距,重新找到“指挥棒”。高等教育全球化已是大势所趋,高校之间的竞争最终将是全球性竞争,而不局限于一个国家或地区。一个学科正如一支球队,只有走向世界舞台才能彰显自己的实力和水平,从而确保在激烈的竞争环境中获取或创造更多的战略性资源。
评价也是一个绕不过的话题。
邱均平建议,政府应大力扶持第三方机构。在美国,对大学进行评价的第三方机构有三种类型:一类是具有独立法人身份的中介机构;一类是学术团体;一类是同行评议的专家团队。三方面的评价力量,共同构成了较有公信力的第三方评价体系。“政府有责任培育第三方机构,一方面,给予他们公平竞争的平台和机会;一方面,加强对第三方机构的管理,包括进行资质认证、规定业务范围、制定行业标准等。”
“国际评价的引入也是一个方向。”邱均平说。据记者了解,一些高校已主动引入诸如基本科学指标数据ESI(当今国际普遍用以评价高校、学术机构、国家/地区国际学术水平及影响力的重要评价指标工具之一),作为衡量学科建设的标杆。今年,上海也将建立高校一流学科绩效动态监测机制,委托第三方评价机构参与学科建设全过程,在学术成果方面制定观测监控指标,通过与国际顶尖标杆学校的比较和学科自身的绝对动态发展等,对各一流学科建设绩效实时监测。
还有研究者建议,要重视分类评价,避免千校一面式的评价方式。同时,政府下放权力的过程中,不能把政府权力转移给某个权威机构,即出现“二政府”现象,这同样会滋生出与重点学科评审弊端类似的问题。
“当务之急是让学科发展回归教育本质。学科发展不能忽视学生发展。”马陆亭说。(原标题:《聚焦取消与下放教育行政审批权系列报道①国家重点学科审批取消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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