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20年代的国学研究院对于国学采取理性的研究态度,是以近代文化的视野回顾过去,具有反思的精神和眼光。
●大学应该是自由研究的地方,理性思考的地方,要有开阔的视野和开阔的心胸。国学院要做好传统文化的研究而不是鼓吹。
■张建军
上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前10年,内地大学兴起一股成立“国学院”的热潮。“国学院”是“国学研究院”的简称。国学院办在大学里,大学的性质、风格如何,直接影响到国学院的性质和风格。
过去的100年里,大陆发生过两次集中的中西文化论争,结果引起了两次建设“国学院”的热潮。第一次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过了100年,在20世纪末到目前这段时间里,又有一次大的中西文化大讨论,又有一次建设国学院的浪潮。我想把两次中西文化争论和国学院的建设情况作一个比较,来看看对我们目前的国学院建设可以提出什么样的建议。
文化形态和治学教育模式
一个社会的文化形态和它的研究或者教育模式之间是有联系的。我们看西方,它的远古时代和中古时代精神是不一样的,在远古(古希腊时期)人们思想自由,不同学派的人各自立说,各自创造经典,开宗立派。到了中古,进入中世纪的时候,就不是自己在思想了,而是解释已有的典籍,自己没有创立。文艺复兴以来,西方重新进入了一个自由思想的阶段,重新开始思考自己的问题。在这三个阶段,教育模式也是不一样的。希腊时期有“学园”——柏拉图学园、亚里士多德学园,学园里有自由思想、自由讨论的风气。中世纪,解释经典的时候,教育研究机构是神学院、修道院。文艺复兴后,则有近代大学的建立。近代大学提倡自由思想、自由研究,不被经典、古贤、权威束缚住,以自己的理性和观察对事物作出判断。
中国的情形如何呢?先秦时期,也有一个自由创造、自由思想的阶段。那个时候的教育学术机构也是百家争鸣的风气。如战国时期齐国的稷下学宫,据说最多时人数上千,有儒家、道家、法家等等在里面活动,思想很自由。可是到汉武帝建立“太学”,就独尊儒学了,中国的研究和教育从此进入了解释经典的阶段,而所解释的经典又仅仅是儒家的经典,这是“太学”的阶段,也可以称为“经学”阶段。从东汉一直到清朝的末年,中国的学术和教育一直处于这样一个解释经典的阶段。这阶段教育研究的最高机构代表是太学。由此看,到清末的时候,我们还处在文化的中古阶段(这是冯友兰的观点)。我们的近代文化还没建立,也没有近代大学。于是我们有一个问题:怎样从我们的中古时代转入近代?教育研究的模式怎样从太学转到近代大学?
中国近代大学的建立
中国近代大学的创立,经过了一个过渡阶段,即京师大学堂。1898年清廷废除科举,兴学校。太学也关了,改办京师大学堂。京师大学堂的学科设置包含中学、西学两部分,指导思想是洋务派的“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所谓“中学”,其实还是儒家经典之学。京师大学堂固然与太学有很大的不同,然而“尊经”的态度一脉相承。这样的格局是洋务派的后期领袖张之洞设置的。当时王国维对张之洞有一个批驳。王国维说,我们如今是自由研究的时代,而非教权专制的时代,你怎么还能用经学作为主导思想,束缚人呢?他说,儒学如果有价值的话,我们可以把它和西学或者道家思想放到一块来进行比较,凸显出儒家的价值。如果儒学没有价值,你即使把其他的都罢黜掉,只让儒学独尊,也还是不能解决我们的疑问。
王国维是站在近代文化的角度批判京师大学堂的中古文化习气。京师大学堂一直到1912年,民国政府成立之后,才更名为北京大学。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变化,就是废除经学科,设文学科哲学门。哲学中有各家各派的学说,中西都包括,这就终结了两千年来的尊经(儒家经典)传统。
到1917年,蔡元培担任北大校长,提出了思想自由的原则和兼容并包主义,这样才真正进入了近代大学的阶段。
中西文化论争与国学研究院
到上世纪20年代,大学里兴起了一股成立“国学院”的热潮。这又有一个背景,即中西文化争论。我们说中西体用,即:用我们精神方面的东西,结合西方实用的东西,叫做“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但是后来严复讲了,西方也有它的精神文明,也有它的价值系统,你怎么能说中体西用呢?这就产生关于中西文化的性质、优劣的争论。
总的来说,在20世纪初期西学占了上风,所以旧学就有了危机感,发起了一场保存国粹的运动,成立“国学保全会”,希望保存中国的传统文化。有趣的是,王国维在《国学丛刊》的序中却提出了学无新旧、无中西的观点。他说中国的学问西方也有,西方的学问中国也有,只不过广狭疏密的程度不同,处在今日,“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他还说,将来振兴中学的,绝不会是一帮不懂西学,甚至仇视西学的“一孔之陋儒”。
第一次世界大战为学者们重新省视中西文化的短长优劣提供了契机。一战后的欧洲民生凋敝,危机重重。西方学界开始反思向外贪婪索取的近代文明给欧洲带来的灾难,于是把目光转向东方文明,希望借东方文明的智慧,解西方文明的危机。
梁启超一战后去到西方游历,看到了战后欧洲的惨象和欧洲学界的自省。他还了解到,西方历史上的黑暗时代与中国不遑多让,当然,他也充分认识到了西方近代文明的成就。这一次欧游给梁启超极大的震撼,促使他重新思考中西文明。他写了一本《欧游心影录》,提出不要争论中西,而是要结合中西,取长补短,化合成一种新文明。
梁启超在欧游之后,虽然对中国自己的文明重新建立信心,但是他对于这两种文化的优缺点,也有很清醒的认识。他说,国中那些老辈,固步自封,说什么西学都是中国所固有,诚然可笑。那沉醉西风的,把中国甚么东西都说得一文不值,好像我们几千年来,就象土蛮部落,一无所有,岂不更可笑吗。所以,我们要“反省我们以前的缺点,振奋自己往后的精神。”
梁启超希望国人不要妄自菲薄,但是也提醒国人不要因为看到西方的问题就盲目自大。梁氏的这番话引起了关于中西文化特点的大讨论。大致来说,经过这场讨论,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学界已经大致形成一个共识,即中西文化各有其优长也各有其缺点,优缺点不仅在用上,也在体上。也就是说,不是中学长于体短于用,西学长于用短于体,而是体和用两方面都各有优长和缺陷。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北大、清华等高校开始成立“国学院”。北京大学在1923年成立国学院,隶属于文科研究院,并创办了《国学季刊》。胡适任《国学季刊》编辑部主任,写了一篇发刊宣言。胡适在发刊宣言里提出了“国学”的一个定义,他说:“‘国学’在我们眼里只是‘国故学’的缩写。中国的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都是我们的‘国故’,研究这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的学问,就是‘国故学’,省称‘国学’。”他为国学院定的宗旨是,用科学的方法“整理国故,再造文明”。我们怎么来作国学研究呢?他认为,一方面要还其本来面目。仔细研究道家是怎么回事,儒家是怎么回事,以古文学派还古文学派,以今文学派还今文学派……把这些全部都搞清楚,这就叫还其本来面目。胡适说,如果不做这清理工作的话,我们对不起古人。但是胡适又说,这只是我们研究国学的第一步,然后我们还要评判其是与非。即是说:我们不仅要知道古人说的是什么,我们还要知道古人说得对不对。他说,如果不评判其是非的话,我们对不起今人。好比是拿毒水当甘泉给人喝。
再看清华国学院。清华成立国学院也是要中西结合,也是持一个批判的精神。吴宓阐述创立清华国学院的宗旨说:“在新旧递嬗之际,对西方文化,宜有精深之研究,然后可以采择适当,融化无碍;对于中国固有之文化,须有通彻之了解。”当时清华国学院的教师须具备三种资格:一是通晓中国学术之全体;二是具正确精密之科学的治学方法;三是熟悉欧美日本学者研究东方语言及中国文化之成绩。清华国学院聘请导师有一个原则:必须通晓西学。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都是视野开阔,通西学的人。
简单作一个总结,上世纪20年代的国学研究院对于国学采取理性的研究态度,是以近代文化的视野回顾过去,具有反思的精神和眼光。当时的大学也普遍有自由研究的风气。
又一次中西文化论争与国学院的重建
20世纪、21世纪之交,我们又有一次中西文化的争论,引起了国学热和重建国学院的热潮。
这次的国学热有几个机缘,但是这几个机缘中都暗藏着不小的问题。第一个机缘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台湾新儒家的影响。台湾新儒学是蒋介石受了大陆“文化大革命”摧毁传统文化的刺激,而发起中华文化复兴运动的产物。但是他不知道,大陆的“文化大革命”不仅革了传统文化的命,也革了清末民初以来渐渐发展起来的近代文化的命。
台湾有近代文化的氛围,所以台湾的传统文化复兴运动是在近代文化背景中的复兴。大陆近代文化也被革掉了,这种情况下单一地移植台湾的传统文化复兴运动,结果可能就是倒退。
第二个机缘是亚洲四小龙经济上的成功。亚洲四小龙都属儒家文化圈,因此人们觉得儒家文化并不妨碍社会进步,甚至还对社会发展有特别的功用。这也是似是而非。亚洲四小龙过去固然属于儒家文化圈,但是近代以来也是西化程度较高的地区。我们要问的一个问题是,四小龙经济的成功,究竟是因为它们较好地继承了传统文化,还是因为它们成功地吸收了西方文化呢?我认为,四小龙经济的成功,不能证明儒学文化的价值。
第三个机缘是西方现象学运动、存在主义哲学对西方传统哲学的反思。在这种反思中,好多中国的学者说,西方文化是分割的思维,我们传统文化是综合的思维,西方的传统是主客二分,我们的传统是天人合一。这些话语中暗含着“得意”:我们传统文化是先进的,我们高于西方。这种奇怪的论调,上世纪初就有过,可以说毫无意义。好在那些高唱“西方主客二分,中国天人合一”的人,近些年也渐渐清醒了。比如张世英先生最近就有反省,认识到天人合一也有问题,未必就好。
还有其他的机缘,比如我们近年来经济上的成功,引发了文化的自信;道德的荒芜让人们希望恢复传统等等。
我们再看一下当前的国学热有什么问题。对于国学我们现在是弘扬而不是研究,缺乏一种反思的精神。我们说要恢复传统,弘扬传统,但是不反思不批判,弘扬什么东西呢?现在的国学院以儒学为主,但是按照胡适的说法,我们过去的一切文化历史都应该是国学研究的对象。还有一个问题,儒学本来就分成两支,一是荀子,一是思孟。新儒学着重发挥思孟一派,荀子被故意忽略了。另外一个问题是,这次的国学热带有政府推动和功利化的色彩。政府来推动文化复兴,反思眼光就没有了。当前我们特别需要警惕对传统文化盲目的乐观和膨胀的自信,要小心文化中心主义重新抬头,要防止王国维所批评的陋儒主义。
总而言之,大学应该是自由研究的地方,理性思考的地方,要有开阔的视野和开阔的心胸。国学院要做好传统文化的研究而不是鼓吹。我们要记住胡适的话,不仅要知道传统文化是怎么回事,更要评判其是与非,以免误了今人。说得明白一点,我们不能在大学、中学,甚至小学里推广太学式的读“经”。在新的时代下,新的文明出现之后,我们要有新的精神在里面。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此文为作者在第二届“创新中国论坛”上的演讲。)
《中国科学报》 (2012-02-13 B3 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