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峰
任何重大的历史事件过了一百年,总有值得纪念或反思的价值。比如戊戌变法、废止科举、辛亥革命等百年祭的时候,中国学界都掀起了纪念和反思的热潮,又比如一所大学办到一百年,更是要尽可能举行一番隆重的庆典。可是,说来难以置信,在2001年中国书院改制一百周年的时候,除了我这位偶尔研究书院的学者在2001年9月20日《光明日报》发表一篇《书院改制百年启示》的短文以外,其他任何报刊没有发表一篇纪念文章,也没有任何单位或学术团体召开过一次研讨会来表示纪念。
为此,我在之后几年,多次“批评”湖南大学岳麓书院专门研究书院的学者,说全国这么多书院和研究人员,2001年都干什么去了?1901年9月14日,清朝政府下令全国所有书院一律改为学堂,从此,在中国历史存在上千年、曾经起过重要作用的书院便失去了制度根基,没有多久便在中国退出了历史舞台。到了2001年,按理应该要有所纪念,可事实却是,我的那篇短文,成了当年纪念书院改制一百周年留下的唯一痕迹。
今年是中国书院改制110周年,或许是为了亡羊补牢,或许是真正醒悟过来,发觉对书院改制这一历史事件确实该好好纪念和反思一下,今年,两岸举办了多个关于书院的研讨会或座谈会,也有不少报刊发表了以书院改制110周年为主题的笔谈文章。时间又到9月,我也再谈点感言。
书院已经成为一种离我们既远又近的文化遗存。作为制度形态的书院,已经随传统社会永远消逝,离我们越来越远;作为建筑形态的书院,则在东亚世界还有广泛的存在,不少地方都还能见到一些书院旧址,或修复了一些书院,甚至复办或新办了一些书院。
在一千多年历史上,书院大部分时间都是藏书出书、进行教育活动和发展文化的场所,虽然也有其局限,但总体而言,书院的积极意义还是主要的。书院之名,始于唐玄宗时的丽正修书院和集贤书院,当时的集贤书院已有教学活动,但真正作为后世书院起源的书院,则始于唐后期兴起的私人读书。宋明之间,一些著名的书院成为宋明理学的策源地和大本营。到清代,书院已成为教育教学的主要场所,形成一个完整的教育体系,不仅数量众多、层次分明,而且范围广泛、影响深远。
书院与科举可以说都是中华文明的产物,是在中国古代独特的文化土壤中生长出来的。但到了19世纪西学东渐以后,处在清末“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中国许多传统的制度在欧风美雨的冲击之下都逃脱不了被彻底否定的命运,传统教育的许多方面都不得不进行脱胎换骨的转型。19世纪末,改革书院的议论蜂起,当时许多有识之士对书院的弊端大加抨击,到戊戌变法期间达到高潮。康有为在1898年7月3日曾上过《请饬各省改书院淫祠为学堂折》,指出我国各直省及府州县都有书院,多则十数所,少则一二所,可惜所课皆八股试帖之业等无用之学,请求将书院改制为新式学堂:省会大书院改为高等学堂,府州县书院改为中等学堂,义学、社学改为小学堂。光绪皇帝很快采纳了康有为的建议。
随着戊戌政变的发生,光绪帝和康有为君臣改革科举和书院的努力宣告失败。但经过庚子事变的深痛巨创,慈禧太后痛定思痛,到1901年实行新政,基本上将戊戌变法期间提出的各项改革都付诸实施,于是将传统的中式书院改为西式学堂。
清末多数书院都变成应举备考机构,教学内容以儒家经史辞章为主,相对不重视自然科学类知识,多以应科举考试为办学目的,被人们视为与学习西学为主的学堂相对立的旧学的堡垒,属于落后的机构和名称。而引入西学的近代学堂,则被看成是新学的象征。
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五六月间,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刘坤一联名上奏《变通政治人才为先折》中说:“成事必先正名,三代皆名学校,宋人始有书院之名。……今日书院积习过深,假借姓名以希图膏奖,不守规矩动滋事端,必须正其名曰学,乃可鼓舞人心,涤除习气。”清政府改书院的上谕就是采纳了张之洞的建议。在当时特定的时代背景中,尽管有的新式书院实际上是在教育新学,但似乎学堂就代表进步,书院就代表落后,因此才会将全国书院全数改掉,完全不留书院的名称。从学习内容上进行局部更新,没能够彻底改变书院以传统学问为主的性质,结果无法逃避被革命的结局。
书院改制、科举停废,我认为都是东西方文明冲突的结果。书院与科举被废止的时代,是西方文明与中华文明发生剧烈冲突的时代,实际上也是传统的农业文明逐渐被现代工业文明所取代的时代。在社会进化的过程中,许多历史上曾经起过重要作用的传统事物都逃脱不了被淘汰的命运,例如,冷兵器被枪炮所取代、帆船被汽船所取代、国子监被大学堂所取代等等,因为在时代飞速发展的情况下,传统社会原有的许多事物已变得落伍了,被淘汰是必然的结果。但是,今天我们在看待骑兵、刀箭、帆船、国子监、书院、科举等东西和事物的时候,应该历史地看其价值与作用。
所谓书院改制,不仅是改掉书院之名,其实就是废止书院制度,教育的重心从中学转轨为西学。书院在中国的命运可以说是跌宕起伏,明代有四次撤毁书院的举措,清末有改废书院的事件,但民国时期就有一些人作过复办书院的尝试,现今中国又有40余家新办书院。只是时过境迁,没有制度支撑的书院,如何在现代社会生存和发展,是这些书院应该思考和直面的问题。
《科学时报》 (2011-09-06 B3 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