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诗煌 来源:文汇报 发布时间:2011-10-18 13:3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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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丁肇中:做得对,比早发表更重要
 
做得对,比早发表更重要
 
5月19日,奋进号抵达国际空间站,AMS-02安装在预定的位置后,经过四小时的调试,从当天的9点35分开始,就发回数据。这些数据先传到在美国的马歇尔宇航中心,再传到CERN的AMS实验室,前后不到一秒钟。
 
丁肇中每天早晨一到实验楼,就拎着包先走进中央控制室,坐在大屏幕前观看空间站的运行,向值班人员了解AMS-02的工作状况。他告诉我:这是在美国本土之外惟一可以接收国际空间站数据的控制室。中间这块大屏幕显示的是国际空间站的位置和运行轨迹。你看,它现在正在中国南沙群岛上空,往东飞行,将越过太平洋,向美洲靠拢。它每九十分钟绕地球一周,其中四十五分钟是在白天,四十五分钟在黑夜。旁边那两块小一些的屏幕,几乎每秒就有一条斜线穿过,这就是AMS-02接收到的宇宙射线,由于宇宙射线的数量很密集,屏幕上显示的不到其中百分之一,大量的数据都在计算机中。
 
大厅的两旁就是一台台计算机,值班的科学家都专心致志地盯着显示屏,注意着数据和曲线的变化。丁肇中告诉我:“现在我们这个组由两方面的人组成,即负责仪器设备运转的工程师和负责数据分析的物理学家。值班人员一旦发现异常情况,就要立即向我报告,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我的手机都二十四小时开着,即使是晚上或出差在外,我每隔两个小时都要打电话来询问情况。”一位跟随丁肇中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工程师告诉我,这是丁教授多年的习惯了,以前做L3实验时,他的“查岗”还要更严,连每个人正在做什么,都要问清楚。我曾问丁肇中:“您晚上每隔二小时就要打电话去‘查岗’,自己还能睡吗?”他一笑说:“可以的,我习惯了,其实这样心里踏实,反而睡得着,我每晚能睡六小时呐。”
 
每天下午五点,大家都汇集到丁肇中的办公室开工作例会,主要是汇报当天监测到的仪器工作状况。尽管是很普通的会,但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极其准时。大家五点不到就来到丁肇中的办公室门口,走道上、楼梯上,几十个人都站着,无论资深的科学家、年轻的研究生,一起静候着,准点一到,才鱼贯而入。二是安静。会议室绝没有丝毫杂音,谁在别人发言时发出细微的声音,丁肇中都会立即投以严厉的目光。
 
会议的认真,也是非亲眼所见难以想象的。为了与空间站的姿态调整取得协调,课题组起草了一封给NASA的信,希望国际空间站每次调整太阳能板和运行姿态前,能提前通知他们。就这么一封信,丁肇中每天都在会上主持讨论,亲自拿着一支激光笔,在投影屏上逐字逐句地斟酌、修改。这样,竟然天天讨论、修改了两个多星期,这封信才正式发出。
 
下午四点,是物理学家的会,分析收集的数据。这个会每个人都可以发言,也可以交头接耳。丁肇中说:“做物理分析,要求有天分,但更要鼓励创新思维。有时,一个很聪明的学生,可能提出很有价值的想法。物理学的事情,不在于你是否有名,是否是主任。”
 
尽管AMS-02仅三个月就获得了超过以往五十年的数据总和,但是丁肇中说他不会轻易发表文章。他说:“决不能提前发表文章,越是往后发表文章越好,做得对比发表早更为重要。一切都要做到最精确可靠。任何错误都会对国际上这一领域的长期发展带来消极的影响。”他告诉我,文章至少得一年以后才会发表。一方面是没有人和我们竞争,更重要的是一定要准确。严格地说,现在仪器还处于校准阶段,你要发表一篇文章,别人又不能检查,如果有误差,就可能对今后产生长远影响。所以一定要小心和谨慎。准确的数据分析,才是最重要的。
 
这种一丝不苟的作风,处处体现在这位诺奖得主的身上。一天,他把我叫去。原来,他应江苏省领导邀请,将于下个月赴南京,在一个国际性会议上做一次讲演,时间是十分钟。他让我听一下他的试讲。然后让秘书看好时间,一字一句地很认真讲了一遍。“用了多少时间?”他问。“九分半。”秘书看了一下表。“这样讲行吗?你提提意见?”他把脸转向我。我当即被这位科学大师的认真态度感动了,不知怎么说好。想了一下,就说:“您还有半分钟多余的时间,是否最后的两点结论,可以再讲得具体些。”他立即接受了我的建议。这时,我忍不住说:“教授,您就是超过一些时间,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我从来是遵守时间规定的。”他又告诉我,每次受邀请去演讲,他都要试讲五六遍,甚至多达七遍。他的身体力行,形成了组内的规矩:凡被邀请外出做演讲、报告,都要先在内部试讲。
 
兴趣是科学家从事基础研究的原动力
 
没有亲身体验,就理解不了科学研究的枯燥和辛劳。任何一项成果和发现,都是对意志和耐心的巨大考验。丁肇中曾把当年发现新夸克的实验,形象地比喻为在一百亿颗雨滴中,寻找一颗彩色雨滴。而今天寻找宇宙的反物质粒子,发现率或许更低于百亿分之一。十七年的艰辛,才只是刚迈出了第一步。今后,他们将守望着浩瀚的宇空,十年、二十年,在上千亿的雨滴中,寻觅那不同色彩的异常雨滴。这股能持久坚持的动力,来自什么?
 
“是兴趣。”丁肇中说,“兴趣是科学家从事基础研究的原动力。”
 
“您从事研究已几十年了,难道这股兴趣就不会减退吗?”我问道。
 
“因为我不断地在做新的实验,因此就不断产生新的兴趣。”他的回答很简单。
 
“但每项实验,都要经历好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漫长过程,您是如何保持这一兴趣呢?”我又问。
 
“过程确实是艰辛的、枯燥的,但结果是令人兴奋的。”丁肇中说。
 
这使人不禁想起了爱因斯坦的话:“工作的最重要动机是工作中的乐趣,是工作获得结果时的乐趣。”英国科学家贝弗里奇在《科学研究的艺术》一书中曾说:“只有那些对发现抱有真正兴趣和热情的人才会成功。”
 
丁肇中回忆说:“我开始学物理学,我母亲非常反对。因为当时学物理的人,不容易找到事情做。我父亲没有发表意见,但从来往的信件中看出,他当时也并不赞成。我就对母亲说:‘我的兴趣和前途,是我的事情,让我自己决定吧。’母亲说:‘既然你有如此看法,我就支持你吧。’我母亲是从事教育的,父亲是学土木工程的。他们都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能理解我的想法,支持了我的兴趣和选择。”
 
当年父母对自己志向的理解、支持,也延续在丁肇中身上。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不是学物理的。他风趣地说:“我两个女儿最感兴趣的,是怎么管理我这个爸爸。”儿子刚大学毕业,也有自己的志向。这次奋进号发射成功后,儿子在庆贺的酒会上说了一番话,让丁肇中很是感慨。那天,大家正谈得欢,儿子突然站起来,说要讲几句话:“今天,对我是很重要的日子,因为我更懂得了自己的父亲。我父亲总是一件事、一件事地做,每件事都做得很不容易。父亲开始做这件事时,我还是个孩子,现在我都大学毕业了。父亲对我的影响,真是很大……”
 
为了科学研究,丁肇中长期在欧洲的实验室,与妻子、儿女离多聚少。他第一个夫人是一位事业心很强的建筑师,由于其职业在欧洲工作受到限制,最后不得不与他分手,但始终保持着友谊,包括与丁肇中现在的夫人苏珊,彼此也是好朋友。苏姗是一位心理学博士,为了帮助丁肇中的事业,她放弃了自己的专业,参加AMS项目组的工作,负责实验项目行政方面的重要事务,包括与政府部门的来往和方方面面联系。每年向政府的汇报,图表、文字、预算,都由她做。如今,她已成为组内的重要一员。
 
丁肇中崇尚简单的生活。在靠近CERN的法国境内,他的住宅就像一座农宅,茅草的屋顶、原木的桁梁。屋后有两排高大挺拔的松树。他说,当年就是看中了这些树,才买下这幢房。这里空气清新,远离城市的喧嚣,距离实验室也只有半小时的车程。他自己开车,早出晚归,周六和周日也都去实验室。他平时的锻练,主要是游泳和健身器骑车。他说:“游泳和听相声,是我业余的爱好。前几天去台湾,饭店设有游泳池,我早晨六点起来,就游泳半个小时,在五十米的泳道上,游二十圈。感觉精神特好。也只有在游泳时,才不会想AMS。其它的时间,脑中都无法摆脱对这件事的思考。”
 
丁肇中对自己的生活要求不高,更淡泊于名利。他告诉我:“这次发射成功后,有不少大学希望我到他们的学校去,给我的薪水比现在要高3倍。我说,钱对我个人来说没有意义,我不可能离开麻省理工。我是麻省理工惟一不教书的教授,学校对我非常支持。已经快五十年了,从1967年至今,五任的学院院长,以及校长,都很支持。我获诺贝尔奖时,校长是肯尼迪政府的科学顾问。我是麻省理工物理系第一个获诺奖的教授。学校聘我为讲座教授,拿出很大一笔科研经费支持我的研究工作。你说,我怎么能一成功就走呢?”
 
我说,AMS实验是一项有再次获诺贝尔奖希望的工作,教授摇了摇头说:“科学研究不能为得奖而工作,尤其是老想拿诺贝尔奖,这是很可怕的。”我问:“您当年发现新的夸克粒子时,想到过会得奖吗?”他说:“根本没有想到。那天,我正在实验室,接到从瑞典打来的电话时,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呐。后来,得知真的是获诺贝尔奖了,我还在想,肯定是评委们一时糊涂了。”他笑了一下又说:“物理学的发展太快了。一个人再有名,只能代表过去的贡献;你没有做出新的事情,很快就会被人忘掉。如果五十年、一百年后,人们还能记得我们这项工作,我就心满意足了!”
 
确实,过去几百年,人们对物理世界的了解,大多来自实验物理。正如丁肇中所说:实验是科学的基础,理论没有实验的证明,是没有意义的;实验可以推翻旧理论,创建新的理论。为此,他经常提到实验物理学的开拓者——伽利略:当年,伽利略的比萨斜塔实验,就是第一例加速器实验;他又第一个用自制的望远镜观察天体,证明了哥白尼的“日心说”,开辟了天文学的新时代。
 
伽利略曾说,真理不在蒙满灰尘的权威著作中,而是在宇宙、自然界这部伟大的无字书中。今天,面对着浩瀚的宇宙,伽利略的后人们正在继续探索着自然的真理。他们传承了伽利略不畏权威、追求真理的科学精神,他们是“当代伽利略”。
 
1979年,当罗马教廷为伽利略平反时,曾邀请世界著名科学家组成委员会,而丁肇中就是其中一位。
 
是历史巧合,抑或苍穹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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