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爱英 杜建 杜雨微 潘丽萍 弭凤玲

马玙（1932年— ）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胸科医院主任医师、北京市结核病胸部肿瘤研究所研究员。1955年南京医科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结核病临床与科研教学工作。曾赴美国进修学习两年，回国后建立内科实验室开展结核分枝杆菌特异性抗原分离、鉴定、单克隆抗体、血清学、耐药基因及免疫学诊断等研究，开创了我国结核病免疫学的研究先河；她参与研制的“定向肺导管”技术使我国空洞性肺结核治愈率达到70%。荣获北京医学会医学成就奖、首都精神文明建设奖，以及首都十大健康卫士，全国“最美防痨人”、最美科技工作者等称号。

2023年4月2日，马玙讲授最后一课。

马玙工作照。

马玙（中）在实验室与学生合影。

马玙（左）在专家门诊问诊。

20世纪80年代，马玙在授课。

1955年9月，马玙自国立江苏医学院（现南京医科大学）本科临床专业毕业后，被分配到位于北京的中央结核病研究所（现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胸科医院）结核内科工作。从年轻住院医师一路奋斗成为结核界泰斗的马玙，对医学事业的热忱从未消减，如今90多岁还坚持出结核特需门诊。她常说，医生最大的敌人是冷漠，最有效的处方是爱。

马玙回顾自己的成长历程，认为每一步都离不开党和国家的悉心培养，离不开各领域专家和恩师们的谆谆教导，离不开同事们的支持。

1 求医之路

马玙幼年随家人从江苏如皋老家逃难到上海，自小学开始在上海读书。解放前的上海贫富悬殊，灯红酒绿的大街小巷到处是难民乞丐。看到许多贫苦的老百姓因缺医少药病死街头，小小的马玙就萌生了长大当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的想法。

1950年7月，马玙高中毕业，同时报考了四所大学——国立江苏医学院、清华大学、浙江医科大学和安徽医科大学，并有幸都被录取。出于对医生的崇拜，马玙最终舍弃国内最高学府清华大学而选择了国立江苏医学院，被分配到内科重点班，开启了从医之路。

上大学时，马玙的母亲不幸被确诊为恶性血液病。由于缺少特效治疗药物，看着痛苦呻吟的妈妈，无能为力的马玙切身体会到患者的痛苦和医者的责任，更加坚定了努力学医的决心。马玙工作后始终站在患者角度，对患者的痛苦感同身受，下乡时替老乡垫付医药费、听诊时用手焐热听诊器减少患者的不适，门诊时从不拒绝加号的患者。

入学第五年进入实习阶段，性格活泼的马玙被认为是外科的好苗子，直到第一次上手术台见到血流不止的手术切口，头晕欲吐，使马玙选择了结核内科工作，一干就是70年。

马玙常说，自己很幸运，单位领导非常重视他们这批刚到中央结核病研究所工作的大学生，把他们当作研究生培养，安排他们跟着名师学习。研究所副所长、我国现代防痨事业的创始者裘祖源教授连续6周左右给他们讲解结核病及预防治疗等相关的知识，内科老主任明安宇教授、陈广田教授热情地指导这些防痨新兵。经过半年左右的培训，马玙逐渐掌握结核内科医生的诊疗技能，包括胸透、解读胸片、支气管镜检查、人工气胸、人工气腹等技术，抗结核药物的用药原则及治疗方案的制定等。

工作初期，马玙曾先后在上海第一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友谊医院进修，并在美国凯斯西储大学做两年访问学者。在上海第一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综合内科进修的半年里，马玙非常勤奋，积极参与内科病房的各种工作，学习笔记整理了好几本。记得有一位患者需要气管插管，由于患者情况复杂，好几位医生都操作失败了，马玙说她在单位经常做气管镜，可以试试，一下就成功了。经过半年的学习，马玙的综合内科疾病诊治水平突飞猛进。

后来，马玙被破格提升为结核内科副主任。她除了要主持内科的行政工作，还要组织医疗队到农村。一方面以身作则、吃苦在先，另一方面选拔当地有文化的年轻人进行系统的医学培养并带领他们一起出诊。因此，她培养了一批具有中等水平的医务工作者，使农村的医疗卫生水平大幅提升。

那个年代，由于专业书籍匮乏，马玙经常随身携带一本英文版的《毛主席语录》自学英语，下乡时也不忘带上《实用内科学》，利用空闲时间复习内科基础知识，为日后在结核病的诊断与鉴别诊断方面的临床与教学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1980至1982年马玙在美国进修两年，主要学习当时比较先进的科研技术，开展结核分枝杆菌、堪萨斯分枝杆菌特异性抗原的分离鉴定以及单克隆抗体的研究。年近五旬的马玙十分珍惜进修期间的各种学习机会，克服语言障碍和生活习惯的不同，积极向同事请教、学习最新科研技术，经常加班到深夜，有机会就和教授一起参加各种学术交流，英语和科研水平很快得到提升。

回国后，马玙在院领导的支持下建立了内科实验室（现更名为分子生物学实验室），为培养研究生和临床医生搭建了平台。马玙坚持白天主管内科病房的临床和行政工作，下班后在实验室加班，翻阅大量国内外文献，查询结核病诊治最新进展，为研究生选题，探索实验技术。

马玙延续并拓展了其在美国的研究，培养研究生10余名，发表中英文论文近200篇，参与10多本专著相关篇章的撰写。2006年马玙花费大量心血主编的《结核病》一书出版发行，此书集结核病的基础、诊断与鉴别诊断、治疗及预防于一体，可以说是结核科医生和基础研究人员的良师益友。

马玙自工作以来，不仅一直攻克结核科的诊治难关，还不断学习内科各领域的专业知识，并做了大量的学习笔记以弥补不足。她常说，工作在诊疗一线的结核科医师是诊断和治疗的决策者，责任重大、困难很多，需要勤于学习、善于思考，紧跟当前医学科技的发展。

2 最后一课

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马玙经常在全国各类会议和学习班授课，桃李满天下。每次授课，马玙都会把她的临床及科研的经验、教训毫无保留地分享给大家，希望年轻的医师少走弯路，尽快提升工作水平。

马玙认为，每一次会议都是一场真正意义的传经送宝，是讲授者经验教训的总结，其中有理论又有实践，有广度又有深度，对拓宽临床和科研思路具有积极意义。

马玙授课的内容广泛，包括结核病的诊断与鉴别诊断、全身性疾病的胸部表现、抗结核药物性肝损害、潜伏性结核感染、结核性脑膜炎的诊断与治疗等。每一次授课，马玙都会查询与授课内容相关的最新国内外文献，随时更新课件内容，听过马玙讲课的同仁几乎遍布全国。

令人敬佩的是，每次参加会议，马玙除了作为专家授课，都会认真记笔记，热情和同仁交流。

另外，马玙还经常到地方传染病医院进行临床工作交流和指导，和基层医生一起查房、研讨病例，帮助基层医生成长。

2023年4月2日这一天，是马玙最后一次给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胸科医院研究生班的学生们授课，由于上课教室在没有电梯的教学楼六层，助手为91岁高龄的马玙捏了把汗。虽然下午6点半才开始上课，但6点10分马玙就在助手的陪同下来到了教室。学生们知道这天是结核界的泰斗最后一次授课，也都早早地来到教室。马玙一进教室，同学们都站起来热烈鼓掌，班长还代表全班同学给马玙献花。马玙开心地接过鲜花说：“你们在读研究生，经济不富裕，还给我老太太买花，真是太感谢了。”课前同学们纷纷激动地和马玙握手、拥抱、合影。

马玙那天的授课内容是肺结核的诊断与鉴别诊断，课件里有她自1955年工作以来收集的影像资料、多年积累的典型病例，还有她在美国作为访问学者期间保留的一些特殊患者的资料，以及最新中英文文献中有意义的病例。尽管年事已高，马玙对授课内容仍牢记于心，清晰地讲述每个病例的基本情况和鉴别诊断要点。

在这节课上，马玙展示了一张20世纪60年代的X光片。她清晰地记得该患者长期咳嗽咳痰、胸痛，经外院诊断为肺结核后转入马玙主管的病房。在一次查房时，马玙发现患者总是面向墙壁朝左躺着吃饭，赶忙询问原因，得知患者只要右卧位吃饭就会严重呛咳。在进行肺部听诊后，马玙发现患者的右下肺有湿性啰音，马上给患者安排了食道钡餐检查。

检查发现，该患者患有食道支气管瘘，由于呛咳导致肺部反复感染，造成肺部发生囊腔性改变。经食道修补和右下肺病灶切除后，患者很快痊愈出院。

马玙谈到，正是因为细微观察，才发现病变根源，从而解决了患者的问题，缓解了患者的痛苦。她告诉学生们做医生就像做侦探一样，不能漏掉患者的每一个细节，因为也许那就是诊疗的突破口。

课上，马玙讲述了自己从医的一件憾事。她至今清晰记得，结合现病史和既往病史给予那位患者抗结核诊断性治疗，不久就出现了急性肝坏死，幸亏抢救及时没有给患者造成肝损伤。患者自述因酗酒多年，出现了潜在酒精肝。她说，理论和现实是有一定差距的，一定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提起鉴别诊断，马玙课件的每一张影像都有一段故事。马玙指着一张肺部CT（计算机断层扫描）说，这是一位16岁小姑娘的案例，左上肺空洞，咳嗽咳痰，外院诊断肺结核，抗结核治疗一般要9~12个月，因此找到马玙想确诊一下再用药。初看病史和影像学表现确实疑似肺结核，但是马玙在对女孩进行体检时，发现她左侧肩部有一块脓肿，最后痰检发现为非结核分枝杆菌病-脓肿杆菌感染。女孩接受正确治疗后很快痊愈了。

马玙强调，鉴别诊断是医生正确诊断的基石和前提，千万不能马虎。马玙讲课认真生动，内容丰富，她不但给学生讲授了肺结核的诊断与鉴别诊断的临床知识，还介绍如何解决鉴别诊断问题。同学们听得非常认真，边听边记笔记，课后都深感受益匪浅。

最后，马玙再三叮嘱学生们，“医师是诊断和治疗方针的决策者。有了正确的诊断，才能有精准的治疗，不断提高诊治水平是我们不断努力的方向。结核专科医生应有综合医学知识，重视患者初诊的全面检查及全面病史。作为医生不仅需要扎实的医学基础和临床技能，还需要有为人民服务的爱心、耐心、责任心。积跬步至千里，积小流成江河，提高诊断水平永远在路上。我们要不断精益求精”。

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马玙向学生们表示感谢，学生们送马玙到教学楼下，告别时依依不舍。

3 大医至爱

大道至简，大医至爱。在马玙的临床工作生涯中，一直秉持认真负责、耐心同情的原则。马玙常说，医生最大的敌人是冷漠，最有效的处方是爱。医生亲切的态度、温和鼓励的语言都可能在患者心里播撒一片阳光。

2019年春天，87岁高龄的马玙依然战斗在抗结核一线，坚持每周出一次结核专家门诊。有一次出门诊，来了一位手拄拐杖、后背微驼、身穿褪色中山装的老年患者，刚一进门就大声嚷嚷着：“马主任，我可找到你了，我已经看了好多个专家了，他们都是庸医，根本就治不好我的病。”助手一脸的惊诧，这么多年还没有听到患者如此直言评价医生。马玙却一脸淡定，安慰患者别着急，先坐下歇歇，可患者却说椅子太脏，坚持站着说话。马玙也不再坚持。

只见患者用颤抖的手从一个塑料袋里拿出四张信纸，正反两面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患者指着问题让马玙一一作答，助手再一次被患者那么多问题震惊。然而马玙并不着急，轻轻按住信纸亲切地说：“你的问题一会儿再说，咱先从头说说你的病。”

经过一系列问诊，总结所有的检查资料后，马玙告诉患者以前的医生可不是庸医，他们诊断为颈部淋巴结结核，是正确的，并安慰他病情不重，就是疗程比较长，遵照医嘱按时吃药会治愈。

接着，马玙准备给患者手诊颈部淋巴结，却又一次遭到了洁癖老人的拒绝。马玙并没有生气，却也没有放弃，而是当着患者的面用酒精消毒了双手，征得老人同意后完成手诊，根据以往用药调整了治疗方案并开了药方。助手问马玙，患者已经有B超检查结果，为什么在患者如此抗拒的情况下一定要坚持手诊。马玙回答，医生诊断不能只看检查报告，尤其是初诊时，号脉、听诊、手诊等可以帮助了解患者的整体健康情况。通过手诊可以对这名患者淋巴结的个数和大小、边界是否清晰做到心中有数，下次复诊时也可以通过手诊验证疗效。

助手本以为本次诊疗已经结束，想不到患者指着写满字的四页纸再一次要求马玙一一解释清楚他的问题。马玙不厌其烦地都予以解释，即使有些问题重复了四五遍。这样持续了将近一个半小时，最后患者在儿子的劝说下离开了诊室，过一会儿他的儿子折返回来给马玙深深地鞠了一躬以表谢意和歉意。

后来从患者的儿子那里了解到，老人是唐山地震的遗孤，当年失去父母兄弟给老人的心理造成了一定的阴影，从此变得性格偏执，对人缺乏信任。尽管每次复诊患者都喋喋不休，提出各种意想不到的问题，马玙一如既往和颜悦色。患者的问题也从满满四页纸逐渐变成三页纸、两页纸、一页纸，复诊结束后也会笑着和马玙告别。有一次患者又来复诊，马玙看见患者满头大汗，号脉显示心率加快，赶忙询问老人是否吃过早饭，得知老人为了赶时间没有吃早饭，立即让助手去医院的小卖部给老人买来牛奶、面包，并叮嘱患者看诊后赶紧吃早饭，以防出现低血糖，还不忘叮嘱家属带老人去心内科排除一下心脏的问题。

马玙像全科医生，不仅帮患者解决与结核有关的各种病患，还通过综合分析各种检查检验报告和体检报告，寻找患者身上与疾病有关的各种迹象，及时建议患者去相关科室看诊。

马玙除了对患者细心，对同事和学生也非常关心。马玙对科室的研究生除了在科研上给予指导，在生活上也是关心备至，经常用自己的工资补贴这些学生。谁身体不舒服或者家里有什么困难，马玙都会倾囊相助。她常说，被患者需要、被单位需要、被社会需要是她的荣幸。

4 “佛心仙技”

在马玙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一个相框，照片拍摄于2015年5月，左面是马玙与58年前治愈的患者的合影，右面是患者对马玙的评价：佛心、仙技。马玙看着照片，回忆起一段往事。

当时，中国结核病疫情相当严重，粮食紧缺导致的营养匮乏让空洞型肺结核的治疗更是雪上加霜，再加上缺乏有效的治疗药物，许多肺结核空洞患者只能选择切除肺部空洞病灶的外科手术。当时全国都在研究能加速肺结核患者肺部空洞闭合的肺导管治疗术。

1959年，研究所成立了包括马玙在内的定向肺导管技术研究小组，大家齐心合力研制肺导管技术，将钢丝做成弹簧螺旋圈装在心导管的前面，用质量好的自行车气门芯套在钢丝上，保护患者的支气管和肺黏膜不受损伤，马玙成功通过拉尼龙丝来调整弹簧的角度，把药物精准地送到肺部空洞。

医生一周要给每个患者做三次肺导管给药，有的患者化疗加肺导管治疗两个月后空洞明显缩小，还有的空洞几乎闭合，很多患者的肺部空洞无需手术就能愈合。肺结核空洞患者杨先生成为第一批受益者之一。

2015年，已经87岁高龄的杨先生带着儿子送来了一封感谢信。信中写道：“我是您50多年前治愈的一个结核病患者。1957年我是北京工业学院的一名讲师，在紧张的科研实践中，突发空洞型肺结核，您就是我的主治医生……”

对马玙来说，这是最高的奖赏和鼓励，他们的合影至今放在马玙的书桌上。患者的肯定让马玙感到荣光。

因为做肺导管时医生要暴露在X光下，对身体造成一定的伤害，再加上经常加班，高强度的工作令马玙不幸罹患肺结核，但在马玙的心中，自己的病不算什么。她一心只想着为患者服务。

“有人说，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好事，作为一个医者，这也是我的座右铭。”马玙看着照片缓缓地说。

马玙在临床和科研上精益求精，遇到问题总是通过各种努力寻找答案，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提高自己。比如，遇到拿不准的影像资料，她会亲自到CT室请人帮忙把关；如果是非结核分枝杆菌病，她会请教曾经的学生；如果超出领域范围，她会查阅文献或者请教同仁，直到得出结果。

有一个来自广西的患者，因淋巴结肿大在当地被诊断为淋巴结核，因抗结核治疗半年无效找到马玙。但是经过综合分析各种检查结果后，马玙排除了淋巴结核。不过，她没有因为该患者不属于结核病诊疗范畴而放弃。

因时刻关注业内发展的动态，马玙知道当时有一种较为昂贵的mNGS（宏基因组下一代测序）诊断技术。尽管很不愿意让患者多花钱，但是因为患者患病时间太久，为了尽早进行有针对性的治疗，马玙还是建议他做mNGS检测确定病因，最终检测出马尔尼菲篮状菌—— 一种南方多见而北方罕见的致病真菌。马玙又查阅了大量关于马尔尼菲篮状菌临床诊疗方面的文献，最终给患者提供了一个有效的治疗方案。

医疗和科研的发展日新月异，马玙不忘初心，下定决心为了患者做一辈子的功课。

（作者单位：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胸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