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扬 受访者供图
■本报记者 赵广立 刁雯蕙 通讯员 路倩
近日,在深圳举行的光明科学城论坛上,神经生物学家丹扬以《睡之为何,如何安眠》为题,向与会者分享了其在睡眠领域的研究成果。今年6月,她受中国科学院院士颜宁邀请,全职加入深圳医学科学院(SMART)。
对于这位新加入的伙伴,颜宁毫不掩饰对其的欣赏:“思维敏捷、和善爽利。”
用“爽利”来形容丹扬,恰如其分。在实验室,她每天都在想怎么用最简单的实验,最快找到初步答案。她说,做事时常常不自觉地给自己“掐表”。
这也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到深圳后的第二天就开始上班了,“心想着尽快把团队建设好,把科研工作铺展开来”。
丹扬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从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后,她前往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生物学博士学位。在洛克菲勒大学和哈佛医学院完成博士后研究后,丹扬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建立了自己的实验室。后来,她在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HHMI)的支持下,全身心投入对睡眠神经机制和调控等相关研究中,成为这个领域的引领者。
在围绕“睡眠是怎么调控的”和“为什么要睡眠”这两个关于睡眠的基本问题研究了十多年后,丹扬心中“更大的挑战”不再局限于基础研究。她希望换一种做科研的模式,“甚至未来在转化方面再进一步”。与此同时,她感受到国内对科研越来越多的重视和支持“创造了很多独特的机会”。
于是,她回来了。
“用了许多不眠之夜,来决定要不要研究睡眠”
《中国科学报》:你在北京大学本科学的是物理学,为何后来决定研究神经科学?
丹扬:读中学那会儿,我就对神经和大脑的奥秘很着迷。不过,当时生物课的教学侧重于死记硬背。这种机械性的记忆方式让我有些疑惑,花费几年时间去记忆大量知识,可能没过多久就会过时,因为生物学的发展速度非常快。
那时候,我经常参加数学竞赛。我父亲是学物理的,他给了我一个建议:先去学几年物理,打下一个坚实的数理基础,这样将来无论研究哪个领域,都会有帮助。
《中国科学报》:你转行研究神经科学,觉得难不难?
丹扬:从物理领域跨越到生物学领域,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肯定会遇到不少困难。但我认为,一旦你克服了这些困难,会有很大的收获。其中,最大的收获就是你的思维方式会与领域内的大部分人不同。这种不同的思维方式使你更容易打破常规,更容易有别具一格的创造。
《中国科学报》:现在跨学科或跨界比较流行。但真的要跨出这一步,很多人还是会有顾虑。你曾说“如果你看到一个令人兴奋的机会,而你又可以有所作为,那就要有勇气改变自己的研究领域,但要深思熟虑并且有策略性”。你是如何“深思熟虑”且“有策略性”的?
丹扬:我讲一下自己的经历。我刚去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时候,做的是视觉系统相关研究,这是我博士后时期开始做的课题。当时我刚刚建立一个实验室,突然跨界不太合适,风险也大。我是到了HHMI之后才转去做睡眠相关研究的。
HHMI有个理念“支持人而非项目”,也就是说HHMI不会用“你要做什么事”决定要不要资助你。这在我看来,是一个非常难得的转行机会。不过,我当时转行的勇气也很有限。大概想了一年多,才决定执行“转行计划”。说起来有点好笑——我用了许多不眠之夜,来决定要不要研究睡眠。
跳出舒适区
《中国科学报》:2024年你获得了彼得·西伯格综合神经科学奖,这是神经科学领域非常有分量的奖项。近年来,你在睡眠研究领域取得了诸多重要成果。为什么会选择全职回国?
丹扬:于我而言,决定回来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是,过去这些年国内对科研的重视和支持力度不断加大,创造了很多独特的机会。我的实验室在十四五年前开始做睡眠相关研究,进展还不错,我们关心的一些基本问题可以说已经找到答案了。但我觉得,想要有进一步突破,就需要换个模式。
我其实可以继续待在美国,团队中也有非常多优秀的来自国内的研究者。我可以继续带团队、发文章,但我觉得那是我的舒适区。有时候你需要跳出舒适区,给自己一个更大的挑战,才能激励你有一个新的开始。
《中国科学报》:你是北京人,为什么选择深圳这座城市?
丹扬:我选择深圳是因为它年轻,充满了活力。SMART也是如此,非常年轻、效率超高。
过去一年来,我接触了SMART包括行政人员在内的许多人,跟他们打交道,好像不管什么问题,都能找到非常有创造性的方法去解决。因此,我现在非常有信心,能够把全部精力集中在科研上。SMART有一个叫“科研无忧”的支持机制,给科研人员创造了全力投入研究的科研环境,不用在经费申请、科研项目管理、行政工作等方面耗费不必要的精力。
《中国科学报》:你和颜宁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能分享一下她邀请你加入SMART的故事吗?
丹扬:第一次见到颜宁,是在HHMI的一次学术会议上。当时人很多,我们不是同一个领域的,只是简单寒暄了几句。
大概两年前,颜宁第一次与我深谈SMART的具体情况。当时我就有一种感觉,我们之间有共鸣。那次谈话后,虽然在理性层面考虑了很久,但在潜意识层面就已经决定要回来了,只是这一念头还没那么清晰。
从头建立研究所
《中国科学报》:回国后,你出任深圳医学科学院神经调控与认知研究所(INC)所长。从课题组长(PI)身份转而操盘一个从头建立的研究所,未来有哪些计划?
丹扬:我觉得,要建立一个世界顶尖的研究所可能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一种是招聘最优秀的人才,不管他们要做什么方向。其实HHMI就是这种理念,“支持人而非项目”。我认为这种方式更适合那种历史很深厚、很有名望的研究机构。
对于一个全新的、年轻的机构,我认为应该采取另一种方式,就是挑一两个关键问题,然后找一批和这个方向相关、各有特长的年轻PI,互相支持。这样更有可能在一个方向上快速获得国际影响。
我们所接下来会试试第二种方式。
《中国科学报》:在INC,这个“关键问题”是什么?
丹扬:我们所名字里有个词——Neuromodulation,即神经调控。这个概念其实很广。和做信息传递的递质不一样,大脑里专门做神经调控的递质,影响的是大脑状态,比如清醒、睡眠。我这些年感兴趣的几种神经调质分子——多巴胺、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对大脑睡眠与清醒的切换极为关键,同时也对全身功能有作用。
比如多巴胺,帕金森、抑郁、精神分裂、强迫症等这些疾病几乎都和它有关系;比如肾上腺素,会压抑人的免疫系统、调节血糖……所以我觉得,以这些神经调质分子作为一个所的研究重点,错不了。我们招的年轻PI顺着这个方向做下去,也会取得一些对人类健康有益的重要进展。
另外,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些可能对促进睡眠有作用的靶点,接下来我也会在转化研究上花更多的精力,和国内的团队共同研发能够帮助睡眠的新药。
《中国科学报》:对于那些想报考INC的学生,你最看重哪些特质?
丹扬:我最看重的是对科研的激情,最好是“一定要做这个方向,其他我都不考虑”那种。另外就是要有探索精神、有好奇心。
“第二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中国科学报》:此前你在访谈中提到,小时候就想成为科学家。如今梦想成真,你对科学家的认知有改变吗?
丹扬:我想肯定是有变化的。但有一点,我现在知道科学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假如让我再选一次的话,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中国科学报》:父亲对你走到今天,有怎样的影响?
丹扬:小时候妈妈下干校,我是跟我爸爸长大的。父亲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早期教育。
我记得特别清楚,父亲每天晚饭后带我去散步,永远会带着一支粉笔,走累了就在地上给我画画讲讲。他会给我讲居里夫人、爱因斯坦、费曼等许多科学家的故事。他还教我算术。在上小学前,我大概已经掌握了小学四年级的算术知识,上学后我才知道自己“提前起跑”了。
我在家里排行老大,因此有几年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亲一直告诉我,你将来可以做居里夫人那样的科学家,只要努力,就可以做到。
《中国科学报》:看得出,你的启蒙教育里有居里夫人、爱因斯坦这些大科学家,除了科学家,还有哪些人物或作品对你产生了影响?
丹扬:我很喜欢音乐和文学,但在这些方面研究不深。我很喜欢看一些音乐家、文学家或艺术家的传记。
《中国科学报》:在你整个科研生涯中,有没有特别迷茫、挫败的时刻?
丹扬:在我刚开始尝试建立自己的实验室的时候,其实我完全没准备好,根本不知道怎么运营一个新的实验室。
刚开始的一两年,每天晚上都筋疲力尽,好多问题不知道如何解决。但我知道,第二天太阳会照常升起,又是新的一天。所以我的策略是去健身房运动,然后回家睡个好觉。睡眠真的很重要,休息好了,就有了奋斗的动力。
《中国科学报》 (2025-12-11 第4版 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