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宇彤 来源: 中国科学报 发布时间:2025-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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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稳的幸福”:和沼泽打交道的13年

▲谭稳稳在沼泽地采样。

▲谭稳稳(左)在维修路灯。赵宇彤/摄

■本报记者 赵宇彤

9月中旬,三江平原气温已降至10摄氏度左右。走在沼泽地中,冰冷的积水漫到小腿,一股寒意从脚底蹿到全身。

“泡”了几个小时的谭稳稳却直冒汗:一米八的个子,弓着腰,几乎趴到半米高的草丛上,仔细统计、分辨不同的植物。

作为中国科学院三江平原沼泽湿地生态试验站(以下简称三江站)副站长,这片167公顷的野外综合试验场里每一台设备、每一种植物,他都了如指掌。

从2012年来到三江站,和沼泽打交道的13年是他心中最幸福的日子。

候 鸟

在沼泽地里走路,有多困难?

积水上漂浮的草根层像一张柔软的“水床”,每向前一步,人先会下陷半指深,再左右摇摆。要是重心不稳栽了跟头,单凭自己很难爬起来。

这条路,谭稳稳走了13年。“小心,这里有个坑”“往草多的地方走”……他穿着胶皮长筒靴,背着工具包,拿着镰刀、板尺和记录单,几句话的工夫就走出五六米远。

“割草”成了他在三江站的日常。

“猜猜这儿有多少种植物?”他手里动作不停:先把4根1米长的管子拼成1平方米的样方框,扔到半米高的草丛里,再仔细统计这块地里植物的类型、盖度、株数、多度……最后割下样方框内的所有植株,装进采样袋,分种测量鲜重和干重。

“这是为了监测沼泽湿地的植被群落情况和变化。”这里分布着十多种不同的植物,全靠他用专业知识和经验分辨。

观测、测量、记录、收割……常年来,他一个人包揽了全流程工作。通常1平方米的采样需要一两个小时,再花几个小时分拣。每次统计需要收集10块样地数据,他得用3天才能完成。

“我们‘下沉’了将近10厘米。”采完一块样地,谭稳稳抹了把汗,“上热下冷就是我们工作的常态。”

谭稳稳笑了笑,走向下一块样地。“每5年赶上一次野外站监测的‘大年’,5至9月生长季里,每个月都要统计一次数据。”其他年份,只需要7月末8月初采集一次数据即可。

在东北地理所,谭稳稳是个“面生”的人。每年清明节一过,他就没了影儿,直到11月才回来“过冬”。而在洪河农场,他则是个“熟面孔”。2012年7月,一个皮肤黝黑、戴眼镜的小伙子走进这里,从春种到秋收,一待就是13年。

“生长季至关重要,得在台站密切监测植物的生长情况。”谭稳稳像一只候鸟,定期往返于长春和三江站,乐此不疲。

万 能

不管多么相似的植物,在谭稳稳手里都变得清晰明了。

“这两种植物的叶片柔软程度不同,这个弯曲得多一点儿。”谭稳稳把满满一包样品倒在地上,依次分拣不同种类的植物,有些甚至不用看,用手一摸就能分清。

这源自他十多年的工作积累。实际上,本科就读水土保持专业的他,一开始也是个“门外汉”。

“我觉得生态学太有意思了,地形、温度、水分、土壤都影响着植物的生长。”聊到转行的契机,谭稳稳语速越来越快,“植物形态千奇百怪,同一树种在不同地区的形态也各不相同。”

看到谭稳稳对植物感兴趣,老师推荐他加入完达山脉种质资源调查工作。他白天采样、晚上压标本,反复观察不同植物的分类特征。

这是一个细致活儿。一个人、一把塑料凳子、一兜草,一拣就是三四个小时。但谭稳稳不觉得枯燥,相反,能沉浸地做好一件事让他倍感踏实。

因为平时他还负责三江站的后勤管理,小到补墙皮、刮大白、修水管,大到监测仪器的安装和管理,都不在话下。

分拣结束,他又着急去修路灯。“办公楼前的灯不亮了,得看看问题出在哪儿。”近10米高的路灯杆被放倒,他再次蹲下身子,检查电路。

“人家是搞研究的,修这个不是小菜一碟?”两个本地大爷凑上来围观。

“这都是工作之后学的。”谭稳稳笑着回应。

“我以为你们啥都得会呢。”

谭稳稳没说话,这些繁琐的工作曾让他一度头大。“2016年建设新的科研样地时,缺少技术积累,不知道仪器设备该怎么建设,尤其涉及电路、施工等问题,都得从头学。”

自此,他的工具包里多了一块万用表。从最简单的学起,慢慢也能做出基础电路了。“项目验收时,设备得到了很高的评价,我特别开心。”

后来,他也没放弃这项技能。2021年,谭稳稳兴奋地在朋友圈分享:“虽然还不是很规整,但比以前有进步,这是自己在数采箱内配线配得比较漂亮的一次了。”

幸 福

三江站平淡、琐碎、忙碌的生活,在谭稳稳眼里却格外幸福。

“硕士期间,我在大兴安岭森林湿地生态研究站开展观测,年平均温度只有零下3摄氏度,极端低温能到零下48摄氏度。”在森林里摸爬滚打3年后,他从山林来到平原,走进洪河农场,开启了新阶段。

洪河农场不大,一条不长的主街连起各个生活区,没有娱乐设施,距离最近的县城将近90公里。

因此,除了样地,谭稳稳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办公室。他书桌上有一本厚厚的植物学拉丁名笔记和东北植物检索表。不管多忙,他都会抽出时间来学习、背诵植物的拉丁学名。

台站人少的时候,他就经常看书。侦探小说、历史著作、名人传记……他涉猎范围很广,最近读完的一本书是《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

每到夏秋季节,台站的人气足了。更多老师和学生过来采样,谭稳稳也忙得不可开交:帮忙找合适的样地、收集监测数据、维护设备……

他心里却格外开心。“更多人过来工作,就是对三江平原科研价值的认可。”后来,更多研究所、高校主动来三江站采样,从仪器设备到数据采集,都离不开谭稳稳的帮忙,“被信任是一种幸福”。

“幸福的稳稳”是他的微信名。当被问起什么是幸福,他难得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知足常乐、有进步就是幸福。”他思考片刻又说,“如果日复一日做重复性工作,一点新技术、新知识都没学到,那就很枯燥了。”

如今,谭稳稳仍在持续学习新知识。“我数学基础不好,现在听网课,学一些数据分析的内容。”

接受记者采访期间,谭稳稳迎来了39岁生日。

“你有什么生日愿望?”

“争取在植物群落演替分析方面有点进步。”他不假思索地说,又腼腆一笑,补充道,“生活上希望孩子快乐成长,家人身体健康。”

记者手记

一群不想“上岸”的年轻人

北纬47度35分、东经133度31分,是中国科学院三江平原沼泽湿地生态试验站(以下简称三江站)的坐标。这里也是中国科学院地理位置最东端的野外台站。

三江站的水很凉。纬度高、气温低,每次拧开水龙头,人都会被冰得一激灵。更凉的是沼泽地里的积水,在三江站的几天,每天都跟随科研人员套上长长的胶皮靴,走进沼泽深处。

不一会儿,整条腿就凉透了。要是赶上正午采样,烈日高悬,顶着一头汗、踩着一汪水,全身上下可谓冰火两重天。

但这不是最难熬的。三江站科研人员告诉我们,等天气再冷一点,穿着厚棉衣,光是走到采样地就能出一身汗,再到冰冷的沼泽地里工作,一站就是几个小时。被汗水浸透的贴身衣物,风一吹,就成了移动的“降温贴”。

他们开玩笑说,风湿病、关节炎都是职业病。天气冷,他们就在胶皮靴里穿棉袜、垫棉鞋垫;水深,就把靴子换成水衩……常年与沼泽相伴,三江站科研人员有千种万种的生存智慧,唯独没考虑过最简单的方式——“上岸”。

岸就在身后,但他们不回头,一门心思往沼泽深处走。冰冷、危险的沼泽地里,藏着沼泽湿地生态的无尽秘密,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宝藏”。

不想“上岸”的人,反而更懂脚踏实地的重要性。在这座偏远的洪河农场里,近40年,一代代科研人员“泡”在沼泽地里,采土样、晾土、磨土,采植物、烘植物、磨植物……第一部《中国沼泽志》、第一幅《中国沼泽分布图》、第一个沼泽湿地数据库,他们脚踏实地,填补了沼泽科学的多项空白。

不想“上岸”的人,把根扎在沼泽地里。水文特征、气候变化、植物演化、生态修复,外人眼里的“烂泥地”,在他们手里结出了无数科学研究的硕果:退耕还湿、生态保育、节水灌溉,这些成果不仅反哺了“岸上”的更多人,也为广袤的黑土地搭建起生态屏障。

成熟的稻穗总低垂着脑袋,三江站的工作人员也是如此。他们低着头、弯着腰,一脚水、一脚泥,整日埋首在沼泽地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采样与监测。

对这群不想“上岸”的人来说,这种生活并不枯燥。他们满怀对丰收的期待,走进沼泽深处,探索更多未知、迎接更多挑战。

《中国科学报》 (2025-11-26 第4版 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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