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才健 来源: 中国科学报 发布时间:2025-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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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念跨世纪大科学家杨振宁

 

■江才健

得知杨振宁教授去世的消息,虽是预期但依然难免伤感。回溯1985年6月5日在美国纽约大学石溪分校与他第一次见面,迄今已超过40年。我后来同他有多次来往,特别是1998年开始写他的传记后,更与他有十分深入的接触。我分享他的许多生命历史,探索他在物理科学上划时代的不朽贡献,在写传记之前与之后,更在诸多日常生活闲谈中,深深领略他出于一种真实诚挚本性的为人处世态度,令我感佩。

上一回见到杨先生,是2022年的7月24日。那年是他的百岁诞辰,我到北京在他清华大学校园的家中见面,我们谈了3个小时,后来我写了一篇短文《百岁杨振宁的小院子》,公开发表。

一九八五年我在纽约大学石溪分校头一次见到杨振宁,三十七年来我们见过无数次面。今年五月,我受邀到南京出席吴健雄一百一十岁诞辰纪念会,东南大学希望我请杨振宁发一个他谈吴健雄的视频,联络后,他送来一篇两百多字的短文,要我替他宣读。近年因为他年事已高,我并不常给他电邮,他的回信也多是简短几字英文,此行我隔离在厦门酒店,曾给他一封电邮,提到我初到了他童年待过的厦门,提到他写的《父亲与我》文章,看到他在文章结尾,说起参加香港回归,有“国耻尽雪欢庆日,家祭勿忘告乃翁”的感慨,说想起当年香港回归种种,感触深刻,也说会到北京去探望他。令我意外的,这回他特别给我回了较长的一封信,“I wish I could also be in 夏门和南京”(我希望也可以到厦门和南京)。

七月初我到了北京,听说他在医院,也不允许探视,想起三年前在北京同他见的情形。那回他精神很好,因为翁帆姊姊和女儿在北京家中,只有我们两人到清华园招待甲所餐厅的小包间里吃饭,他的谈兴甚高,一个多小时吃饭说话,毫无倦容,饭后自己走到柜台付账。在甲所门口,他看到来会我的清华大学刘钝教授,便拉着他的这位老朋友一起照相。之后我和刘钝扶他走上汽车,他居然对我说:“江才健,你不要扶着我的手,要让我扶着你,你看那老佛爷就是如此。”我和刘钝就像扶老佛爷般的把他送上了汽车。

这回说了要来看望他,起初他在医院,知道他回家后同他联络,他立即说了个时间。坦白说,七月二十四日见他以前,我是有点担心的,一百岁的年纪,还在医院住了好一段时间,还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那天走入杨振宁住家小楼的客厅,他靠墙坐在一张椅子里,露出开心的笑容向我挥手,精神挺好,看着真让人开心。刚坐下来,翁帆问我喝茶吗?我说热水,坐在椅子里的杨先生居然说,要不要可乐,我吓了一跳,问翁帆杨先生喝可乐?翁帆有点腼腆笑着说,偶尔喝半杯。哈,这倒真是让人放心。

多年来同杨振宁见面谈话,他常常的说话模式总是“江才健,你知不知道某人某事如何如何”开始,他提的人事虽然有科学学术中事,也有其他文化艺术、社会甚至是政治的事,显现出他兴趣广泛,关照面大,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记忆力真好,许多事他都是巨细靡遗,记忆完整清晰。这回也不例外,同样由他牵头提出一些人与事,有些是我也熟悉的,有些我只有耳闻。这回谈话,一下子谈了三小时。后来有朋友问,我是否与他谈学论识,讲一些科学问题,他的物理学术,我无从置喙,其实多是闲话家常,甚有一些小的“八卦”。

这就是杨振宁看似严肃面容下,真实随性的个性,尤其是对于如我这样的熟近的友人,总是性之所至,无话不谈。这回去的他在清华校园中的小楼,是二十年前他决定回去时,清华大学特别在校园中盖的“大师邸”,一共盖了三栋,除了他之外,另外一栋是为世界力学权威林家翘,还有一栋后来由杨振宁请回清华,在国际计算器领域的翘楚姚期智居住,二O一三年林家翘过世后,空置了一段时间,最近由哈佛大学回清华的数学家丘成桐居住。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这三栋上下两层,还有个小院子的小楼初落成,比起当时清华校园的一般教师宿舍,当然算是不错的,但是以目前北京一般的标准,也不算过于特别。杨振宁住家没有大客厅,由车库边门走入,过一个小走道,右手就是一个长条形的起居室和客厅,也许五米宽,大约有十余米长,客厅沙发与小几都很普通,像杨振宁一样的不讲究。客厅中段是五扇落地玻璃门,玻璃门外是一个小院子。二十年前一次杨先生曾经带我入内看了一下,那时他还没回来长住,因为太太杜致礼还在生病治疗,当时觉得小院子中花木混杂,墙边的一排竹子也没精打采的样子。

我坐在杨先生的左手边,面对长条客厅尾端的方向,他面对着的,就是玻璃门外的小院子。这回仔细看这个小院子,花木清朗,错落有致,显出一种从容的逸趣。当年杨先生初回清华,面对园中竹子,还有要效法王阳明穷格竹子道理之言,也引起过 一些议论,现在竹子依然倚墙而生,只不知他的格竹之理,有何新悟。

那天我们谈了许多人与事,人有文学家、艺术家、老朋友、新友人,事则涉学术、历史、人生、婚姻,虽不是上下五千年,总还是红尘多少事。谈话中杨先生说“人生是很奇妙的”,这句话出自如此一位慧性过人的百岁智者,自是意义不同。我们谈的兴致很高,翁帆来来去去,偶然坐下插上一两句话,看她神清气爽,早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学生,眼神谈话中显出的成熟自在,确实不凡。

这就是那一个仲夏午后同杨先生的会面。于我而言,他不只是一个老朋友,更是科学与历史上一个难得的传奇。偶得此缘,确属幸遇。

那天杨先生谈话兴致很高,我们由下午4点谈到7点,之后他还提议到清华甲所吃晚饭,因为太太翁帆提醒他那天是星期天,没有包间,方才作罢,但是他特别在我带去的《杨振宁访谈录 百年科学往事》的扉页上写下:“才健,今天长谈很高兴,请明年再来。”

第二年的7月,我确实到了北京,但是没有再跟他联络,因为那一年间,我与杨先生十分亲近的得意门生,也是多年老友赵午有些联络,得知杨先生那时基本上已不与外人接触,因此我在心里已意识到,2022年的相会,恐是最后一面。

杨振宁在物理科学上的不朽贡献,近年愈来愈得到更广泛的认识,虽然他最重要的科学工作是在20世纪完成,但是跨入21世纪的25年生命历程中,他依然在世界物理科学上带来深远的影响,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2015年在新加坡“杨-米尔斯规范场论六十年”会议发表的《物理学的未来 重新思考》,对于过去50多年物理科学的进展,坦率提出他的评价与展望。与他惺惺相惜,公认在20世纪物理科学上有极重要贡献的戴森(Freeman Dyson),评价杨振宁是20世纪承续爱因斯坦、狄拉克以降,同样以优美数学风格展现出宇宙认知物理工作的伟大科学家。他的这篇对于物理科学评价与展望的文章,毫无疑问,未来将会是物理科学中不朽的历史文献。

杨振宁除了在物理科学上的伟大贡献,他对于民族文化的信心以及对于民族文化的感情 ,也令人钦仰。2003年杨振宁由生活近60年的美国,回到中国长居,自许为“东篱归根翁”。20多年来,他对于中国的科学发展、学术教育以及社会文化,都带来极大的影响。事实上,他很早就表示,自己获得诺贝尔奖的最大成就,是帮助改变了中国人自觉不如人的心理作用。

杨振宁对于中国社会文化带来的影响,近年讨论甚多,而2021年出版的《杨振宁访谈录 百年科学往事》,是一本有相当重要意义的书籍。这本访谈录是2016年到2019年8次访谈的辑集,范围涵盖甚广,除了一些比较专业性的内容,杨振宁没有虚矫措辞,也直言无讳地说出了对于自己在学术工作所体会的一些感受、对于他所认识学术人物的直率评价,以及对于一些科学家为人处世的欣赏或不欣赏。

《杨振宁访谈录 百年科学往事》是杨振宁近百岁之龄的谈话,他说出过去较少如此直白的评论,是中国学术界“大佬”很少做的事,这在中国社会中其实并不容易,因为除了做科学的人对于自我多有一种全然正面的认定,社会一般也颇有这种看法。杨振宁的谈话,反映出他认为科学家也是人,不可能避免任何一个人都会有的人性特质。

杨振宁一向不避讳自己在科学工作中的主观好恶,他是诺贝尔奖得主,却不鼓励社会过分看重诺贝尔奖的价值,也不全然摒斥一些科学家成名后追求科学之外的玄想。访谈中他曾经说,“科学会有世俗的成功,但永远追不上自然的复杂”,这与爱因斯坦所说,“我只知道两个事情是无限的,一个是宇宙,另一个是人类的愚昧,我对前一个还不能确定”,似有前后呼应之势。前些年在一个不特别显著的场合,我注意到杨振宁说起自己的生死,他说其实一个人的生命也不是那样重要的,但是对于像他这样一个为人类科学带来如此深远贡献的生命逝去,也还是令人伤怀的。

(作者系《规范与对称之美——杨振宁传》作者)

《中国科学报》 (2025-10-20 第3版 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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