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孙滔 朱汉斌
“轻舟已过万重山。”1月9日,当看到历经3次拒稿、4次返修的论文终于在《自然》上线,第一作者徐庆帅在朋友圈如此感慨。在接受《中国科学报》记者视频连线采访时,这位33岁的博士当着导师、华南理工大学教授严克友的面,哭得像个孩子。
从2022年8月12日第一次向《自然》投稿到论文上线的881天里,这项研究产生了总计20GB的工作数据以及5000余个文件,给审稿人的解答文件总计6万字、180页。徐庆帅说,从初稿到定稿,私下的修改稿有100多个版本。
徐庆帅把4年读博生涯的所有精力都投入在这项研究中。而这一切源于一次意外。
意外的沉淀物
2020年11月20日,徐庆帅在打扫实验台时,发现手套箱角落里存放的废旧电解液变得浑浊起来,出现了白色沉淀物。
徐庆帅的研究方向是锂电池电解液添加剂,本来的研究目标是添加了氯化锆和硝酸锂的电解液澄清溶液,然而这些澄清溶液在锂电池中一直没有效果,于是他就把这些废旧电解液堆放在实验室角落里。
澄清溶液为何会出现沉淀?会不会是新产物?出于化学工作者的本能,徐庆帅觉得有必要对此展开研究。
带着这份好奇,徐庆帅把沉淀物分离出来并加到锂电池中。测试结果让他大吃一惊,原来的锂电池只能循环200圈,加入沉淀物后一下子提高到1400多圈,差不多是原来的7倍。最终实验测试显示,在这种沉淀物的加持下,锂电池的循环达到3000圈。
也就是说,这种锂电池可以循环充放电3000次,且容量保持在初始容量的80%以上。
锂电池和当前新能源汽车上的锂离子电池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三元锂电池能量密度仅为240瓦时每千克至280瓦时每千克左右,而锂负极与三元正极匹配组成锂金属电池时,其能量密度能够达到350瓦时每千克至500瓦时每千克。然而,目前的商业电解液无法在锂金属负极表面形成稳定固态电解质界面(SEI),这就导致电池安全性较差和循环寿命较短。
如果这种沉淀物能够突破上述锂电池困境,那将是前景远大的创举。兴奋的徐庆帅决定重复这个测试。但意外发生了。无论他怎么重复这个实验,沉淀都不再出现。
在徐庆帅所在的环境与能源融合教研所,丘勇才、严克友和陈光需3位教授师出同门。除了实验室和设备共享,他们平时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进行学术“头脑风暴”。
经过团队分析研究,并再度翻阅实验记录,他们发现了端倪——沉淀物产生的那些天,广州的气温为28摄氏度,而重复实验的日子正值广州降温,最高气温不过11摄氏度。他们认为可能是温度影响了实验结果。
果然,当徐庆帅把温度提升之后,沉淀物又出现了。而把试剂放到冰柜里,过了一周都没有出现沉淀物。他们最终得出结论,高气温对于形成白色沉淀物至关重要。这种沉淀物正是论文中提及的六氟锆酸锂基纳米颗粒。
不如发一篇重磅作品
这种添加剂实用性如何?徐庆帅与导师团队先安装了一个全电池来测试。重复测试后发现,电池的倍率性能,即在短时间内放电的速度和稳定性表现惊人——20分钟就能把整块电池充满,且循环性能依然接近3000圈。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了问题。这个添加剂在由两个锂负极组成的对称电池的测试中,其表现仅限于提升倍率性能,循环性能却没有变化。
这个问题困扰了研究人员近半年。于是,他们只好用排除法进行分析,最终把关注点放在了电压的影响上。他们证明了这个添加剂是一种电压驱动型电解添加剂,即在电池充放电过程中,它才会工作;而在没有施加电压的时候,它就不起效。
这意味着,相对于传统添加剂每一次循环都有消耗,这种电解添加剂能够长期对电池进行保护。这也是它能够实现3000圈循环寿命的原因。
接下来的3年多,徐庆帅把全部精力都投了进去。
刚开始,徐庆帅并没有想着投稿到《自然》,而是考虑发表在《先进能源材料》。丘勇才则建议他投稿到《焦耳》。当徐庆帅按照《焦耳》的标准写完第二版,导师团队经过讨论,又建议他改投《自然-能源》。
因为每份期刊风格不同、要求不同,徐庆帅差不多每次都要推倒重来。当导师团队和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研究员李泓、浙江工业大学教授陶新永再次讨论后,大家觉得可以按照《自然》标准来打磨这项研究。
但丘勇才和严克友基于多年研究经验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科学发现,也是解决国家重大需求的研究,发表多篇普通文章不如发一篇重磅作品。
2022年3月,由于又要按照《自然》的标准重新梳理论文写作思路,而自己没有任何经验,徐庆帅感到信心不足并开始焦虑、失眠。在自我调整了两个月后,徐庆帅告诉自己——往前冲!
一个长达两年半的故事
《自然》编辑一开始就给他们来了个下马威。当年10月,徐庆帅收到拒稿信,被告知这个材料已经有人研究过,他们的研究失去了新颖性。
沮丧之余,徐庆帅很快发现,《自然》编辑说的虽然是同一种材料,但却是两种结构不同的晶体。之前人们研究的晶体结构是t型,而自己研究的是尚未有人报道过的m型。
于是,他们做了补充实验,证明了t型晶体在锂电池中起不到一样的效用。《自然》编辑部在收到申诉信后承认存在疏忽,这才把论文正式送审,那时候已经是2022年12月。
2023年1月19日,他们收到第一轮回复意见,有两位审稿人肯定了研究的创新性,但第三位审稿人坚决反对。此时,《自然》编辑部再次拒稿。当他们仔细阅读审稿意见时,发现审稿人在理解上存在一些偏差,于是再次发起申诉。
第二轮审稿是漫长的。两位给出正面反馈的审稿人逐步肯定了这篇论文,但第三位审稿人一直纠结于机理和产业化前景,要求提供更实锤的证据。因此编辑经综合考虑后还是拒稿了。
研究团队决定全方位解决审稿人提出的问题,经过反复取证打磨,第三次申诉返修。不料,第三位审稿人再次提出更多问题。还好这次编辑部并没有拒稿,而是让他们大修。
研究团队决定破釜沉舟,把手工简易制作的安时(Ah)级别的软包电池数据呈现出来,尽管受条件限制,这些数据不够理想。他们还把所有证据重新梳理,给对方发去一封50多页、1万多字的邮件。在邮件中,他们针对审稿人提出的所有问题一 一解答,同时把他们的结果和同领域的最好结果进行对比,证明了这项研究的领先地位。
审稿人终于松口了,回复说:“这是一个长达两年半的故事。你们在这期间做出了非常大的努力。这次修改之后,你们的文章质量相对于初版来说有了质的飞跃,因此我同意接收。”
经过审稿阶段的磨砺之后,徐庆帅想明白了很多之前没考虑到的问题,对于SEI的成分和工作机理的理解更透彻了。按照严克友的说法,他们对工作中SEI的理解达到了庖丁解牛的程度。
下一站,徐庆帅将奔赴香港继续从事锂电池领域的博士后研究。
相关论文信息:
https://doi.org/10.1038/s41586-024-08294-z
《中国科学报》 (2025-01-15 第1版 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