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众们一边品酒一边看论文。受访者供图
■本报记者 袁一雪
夜晚,在酒吧小酌,带着微醺听一堂学术报告,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学术与酒,看起来完全不相干的两个名词,却在酒吧这个物理空间内,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学术酒吧起源于英国的SciBar(Science in a Bar),是由英国科学协会发起的非营利项目。其目的是为了让更广泛的公众了解科学知识。
这一模式在前两年进入国内后,迅速在上海、广州、武汉、西安、成都等地兴起,成为一种新兴的都市文化,受到年轻人的青睐。
一场非正式的论文答辩会
张家宁是北京空格酒谈的主理人。自2024年6月创办第一场活动以来,他一直思考如何在酒吧与学术、微醺与思考间实现平衡。于是,空格酒谈在前不久迎来一次新的尝试——论文公开答辩,地点定在北京海淀区学院路768创意产业园内的心·啡咖啡空间。
走进咖啡馆,灯光幽暗、音乐舒缓,咖啡师正根据客人的需要或做咖啡、或调酒。这些与一般的咖啡馆并无二致。但墙面上悬挂的红色条幅——“空格酒谈论文答辩会”格外醒目,条幅下竖着一块大屏幕,面朝大屏幕摆放着二三十把椅子、点缀着几张小桌子。
时针指向7点半,空座位很快被占满。听众扫码购买门票后,在签到处领取打印好的论文以及以此次活动为主题设计的入场券。入场券上印着“空格酒谈”的字样和答辩会的论文题目《自由与认同:数字游民文化与社会化实践研究——基于西南某地的田野调查》。
很快,小桌摆上了鸡尾酒或非酒精饮品,一场非正式的论文答辩会拉开帷幕。
随着主讲人、中国传媒大学新闻传播学专业博士生孙艺珂的娓娓道来,听众一边品酒,一边了解数字游民。论文从研究缘起与文献回顾开始,谈到数字游民从身份构建到生活哲学、从工作自由到价值追求、从地理套利到乡村共栖,最后得出结论:“在中国,数字游民与其说是一种生活方式,不如说是一场生活实验。”
接着答辩会主席、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苗伟山率先就论文研究的目的、研究对象的定义,以及数字游民社区与商业资本和当地政府之间的关系提出问题。孙艺珂则结合田野调查实践与心得一 一回复。
如果这是一场在高校报告厅内的答辩会,接下来听众的问题不会脱离专业。但在咖啡香与酒香的熏染下,听众提出的问题逐渐偏离了学术内容。他们有的是周边高校本科生、研究生,有的则刚走入职场,还有的在数字游民社区居住过一段时间。他们对论文有不同见解,讨论既是提问,也是寻求共鸣。
原定两个小时的答辩会,最终在延时近半个小时后,意犹未尽地画上了句号。
看着这样的场景,张家宁告诉《中国科学报》:“空格源自接受美学中‘空白’的概念。1970年, 德国美学家、文学批评家伊瑟尔提出,文学作品包含着大量的意义不确定性与意义空白,它促使读者寻找作品的意义。我认为这个空间是留给主讲人与听众共同完成的,所以‘空格酒谈’是想让听众去思考,把它填满。”
面对面交流的空间
张家宁至今记得在中国传媒大学读研究生期间学校举办读书会的情景,他们有时聊得兴起,活动结束也不愿离去,就转战学校旁的小酒吧。
“我喜欢酒吧里的讨论氛围。与报告厅相比,酒吧更轻松,更容易让人卸下防备,不必在意观点对不对、表达得好不好。”现在,他有了更深的体会,人们会借助“酒劲儿”,在昏暗环境下,释放平时被压抑的热情和表达欲。
为了延续学校酒吧讨论的传统,2024年6月,刚毕业的张家宁在母校附近举办了第一期空格酒谈——“不自制与失败:心理冲突抑或伦理无力”,主讲人来自北京大学。在某社交平台上发布广告时,张家宁并没抱太大希望——本以为只会来三四十人,结果来了60多人。酒吧准备的椅子不够用,他们还跑到隔壁商家借。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在读博士李敏(化名)曾作为主讲人参加过空格酒谈。他主讲的题目是《从摄影救国到自拍打卡:近代中国西北旅行摄影的文化变迁与现代反思》。
为什么要把学术交流放在酒吧里?李敏一开始很不理解,但架不住朋友推荐,同时他也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群人会在酒吧听讲座?”经过亲身实践后,李敏认识到,听众并不是单纯来找乐子,而是真的渴望在其中有所收获。
在李敏看来,酒吧里的学术分享或许比报告厅更令人放松,但也有受限的一面:“因为彼此陌生,容易在表达观点时出现两种极端,一种是因为陌生而毫无忌惮地表达观点,另一种则是因为陌生而有所保留。”
经营了空格酒谈半年,张家宁说,参与的听众年龄多为20至40岁,女性更多一些,大多是学生。来参与的人目的各种各样,有不少参与者和李敏一样,来此体验一下学术酒吧到底啥样,时尚、反传统是吸引这群人的标签;“回头客”则可能是从事某方面研究,希望找人探讨或指导;有些则是对讨论话题感兴趣。
“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是网络化生存,长期在网络上进行交流,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并不多。但实际上,线下的交流非常有必要,是接触真实的人的机会。虽然在酒吧里大多可能是陌生人,看不太清对方的模样,但可以听见彼此的笑声,感受彼此的表情、语气。这大概也是学术酒吧受年轻人欢迎的一个重要原因。”张家宁说。
“轻量化学术”的生存之路
办空格酒谈,张家宁考虑最多的是选题问题。他操作过的话题包括“武术身份的现代困惑——技击现实与银幕幻想的交接”“如何理解生活中的道德困境”“夹缝之间:华裔美国移民历史与历史演进”等。
“说‘不’是常态,不是每个话题都适合在酒吧讨论。”张家宁说。
李敏还记得,自己根据张家宁对听众特点的描述,为空格酒谈提供过两个选题:一是“眼见不一定为实”,话题依据史学理论和史实进行延展,讲述照片或图片有可能经过剪裁、重构,从而呈现了非客观真实;二是旅行中拍照是否重要以及是否需要修图的话题,将现代人喜欢在社交软件上分享旅行照片以吸引评论这一个体行为,与中国的现代化整体进程联系在一起。
最终,第一个选题由于需要听众具备一定的图像学与历史学知识被放弃,第二个选题因更契合社会热点也更容易引起思考而被选中。
“选题的平衡点不好找,现在看来,我们挑选的基本是社科类话题。”张家宁说。
实际上,学术酒吧中的“学术”一直被质疑:这样的交流是否真正具有学术价值?
在苗伟山看来,学术价值的衡量标准不是单一的。“通常我们认为,某个活动和项目只有促进了某个领域的理论发展或规则改变,才是有价值的。其实换个角度思考,如果一次活动或项目引发了更多人对某个现象或者群体的关注,进而引发一些思考,这也是有价值的。”
“在酒吧讨论学术,是将严肃的事情挪到轻松的环境中,向同行以外的更多人展示。在‘数字游民’那期的讨论中,我能感觉到很多人对这样既轻松又有‘学术范儿’的讨论心存渴望,特别是‘数字游民’,可能触动了当中的很多人。这样的方式促进了学术界与社会的互动。”苗伟山表示,“从研究层面来说,在酒吧里的学术交流确实难以达到学理性的深度。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如果某个话题启发了听众,让大家更愿意参与到公共对话中,那么有些听众会凭借他们的观察与感受,提出具有一定深度的问题。”
在采访中,苗伟山特别提到,接下来要思考的是学术酒吧的生存之路。
张家宁也一直在探寻学术酒吧的生存之道。如果说“轻量化”的学术是他找到的选题方向,那么另一个重要问题就是经费。
活动初期,为了吸引听众,空格酒谈将每次的酒水分成留作下一次的活动经费,精心设计便签和门票,作为活动周边免费发放给听众。后来又尝试过收门票费,同时提供酒水、相关资料与便签纸。不过由于经费有限,主讲人和嘉宾基本只能是义务出场。
“我们正在跟企业进行接洽,也许2025年空格酒谈将迎来新阶段。但在那之前,我更希望将2024年的讲座作个总结,出本论文集锦。”张家宁说。
《中国科学报》 (2025-01-03 第4版 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