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百年的八角花。受访者供图
■本报记者 张双虎 朱汉斌
当来到茶园山喀斯特山洞洞口,见到“消失”百年的八角花时,凡强的心情像花儿一样明媚起来。
为了寻找这种植物,中山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副教授凡强和他的团队曾大费周章却多次无功而返,但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遗世独立”的八角花百年之后“重现人间”。近日,最新一期美国植物分类学会会刊《系统植物学》发表了这段跌宕起伏的物种“证新寻老”历程。
发现新种
2022年7月,中山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师生在开展生物学野外实习时,于广东肇庆市封开县采集到一种唇形科假糙苏属植物。初步研究后,他们认为该物种和已知的八角花很像。
“但从文献记载和标本比对看,新发现种和八角花还存在区别,因此我们初步认为这是个未被描述的新种。”凡强告诉《中国科学报》。
植物分类有着严谨的考证过程,论证一个物种是否为新种,必须将其与同属的近缘种进行形态学和分子生物学对比分析。在查阅八角花相关资料时,凡强发现八角花已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很久,今天能找到的只有两份100年前采集的标本。
1924年7月,岭南大学(现并入中山大学)学者杜赓平、曾怀德在广东“Fungwanhui”采集到一种被当地人称为“八角花”的植物,并将其压制成标本。后来,美国阿诺德植物园植物分类学家E.D.Merrill鉴定其为Paraphlomis rugosa(Benth.)Prain(唇形科假糙苏属假糙苏)。
1965年,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昆明分所(现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教授李锡文系统研究了中国产假糙苏属植物,发现杜赓平、曾怀德采集自Fungwanhui的标本并非Merrill所说的Paraphlomis rugosa,而是一个新种,并将其命名为Paraphlomis kwangtungensis C. Y. Wu et W. H. Li,中文名按照当地俗称定为八角花。
描述新种的时候要给出产地,因为标本标签提供的信息非常有限,李锡文只能根据标签记录的Chauenshan,推测其采集自广东潮汕地区,并将Fungwanhui推测为“凤凰湖”。
李锡文当年参考标本确认了新种八角花,现在凡强要研究一个新种与八角花是否有差别,一定要找到那些标本。但历经百年沧桑,当年的标本如今仅存两份,一份在江苏省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南京中山植物园)标本馆,另一份在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
“论证新种仅比对两份标本显然不够严谨。”凡强说,“最好能找到八角花活体。”
“寻花”未果
《中国植物志》沿袭李锡文的推断,对八角花采集地的描述是:产广东东部,生于山坡竹林下,模式标本采自广东潮汕凤凰湖。
2022年7月,凡强带领学生到潮州考察,但当地只有“凤凰山”,附近没有叫“凤凰湖”的地方。
凡强找到潮州当地的自然爱好者,希望能得到些帮助。当地自然爱好者陈明丰、丁铨、丁剑鸿等人做过多年野生植物调查,非常熟悉本地物种分布。但他们从未见过八角花,而当地记录过的假糙苏属植物也仅假糙苏一种。
经过分析,大家认为“凤凰湖”应该在凤凰山一带。碰巧,凤凰山上有个天池。
“凤凰湖会不会是天池的别名?”带着这种猜测,研究团队开始按照低海拔、中海拔和高海拔区域,对凤凰山保护区内不同的生境进行“地毯式”搜索。但寻找了整整4天,考察队一无所获。
此后,研究人员还到凤凰山原始森林、万峰山自然保护区、龙头山林场等几个假糙苏属植物记录点实地考察,依然无功而返。
“现在的地名和《中国植物志》记载的并非完全一致,我们最后觉得可能地点有误,发现地或许不在潮州。”凡强说,“因此只能回来查标本原记录,寻找更详细的地名。”
地名勘误
虽然出师不利,但团队并未放弃寻找。
凡强查阅了保存于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八角花标本,发现英文记载的地名采用民国时期的“邮政拼音”(以拉丁字母拼写地名的系统),采集地为:“Lung Tau Shan,Fungwanhui,Chauenshan”周边地区。
此外,凡强等人发现同时期采集于广东的植物标本中,明确标注“Lung Tau Shan”位于广东北江流域。深入考证中,凡强找到现藏于中国科学院华南植物研究所、和八角花同时采集的蓆草标本登记纸,上面明确写着采集于“北江龙头山”。
“由此可以确定,Lung Tau Shan是位于广东韶关始兴和曲江交界处的龙头山。”凡强说,“但更详细的地名Fungwanhui,Chauenshan仍不能确定是哪里。”
世界自然基金会香港分会保护总监陈辈乐认为,地名Fungwanhui依据粤语发音记载,其发音很像“风湾墟”。丁铨找到民国十九年(1930年)出版的地图,发现当时龙头山附近确实有叫“风湾墟”的地方。
当时的“风湾墟”今已不存,取代它的是韶关市曲江区枫湾镇。研究人员进一步推断,Chauenshan的发音,可能是今天枫湾镇内的“茶园山”。
“《中国植物志》中对八角花产地描述的差错,可能源自后来学者用普通话拼读粤语发音,后来在《中国植物志》修撰中,又将其写成‘潮汕凤凰湖’。”凡强说,“如果这些推断无误,原生环境也未被破坏,在枫湾镇茶园山一带,应该能找到八角花。”
于是,凡强团队决定去茶园山碰碰运气。
重见天日
前期调查中,研究人员推测八角花属于“准洞穴种”,即通常生长在喀斯特山洞洞口。而枫湾镇附近属于喀斯特地貌,有很多大小各异的溶洞。
2022年7月31日,研究团队和爱好者赶到枫湾镇。去茶园山的路上,他们看到头顶直线距离两三百米处似乎有个溶洞。
“我们去上面山洞看看吧。”不知谁最先提议,于是大家纷纷下车,拨开杂草和乱石爬向山洞。
离洞口还有十几米,凡强隐约看见一些白色的小花。
“当时就有强烈的预感。”凡强加快了语速,“我知道这趟‘来对了’。”
那一刻,在茶园山喀斯特山洞洞口,花谢花开、寂寞绽放百年的八角花忽然和研究团队一起“明艳”起来。
“我们的运气特别好,找到八角花时,正值它的花期。”凡强说,“后来通过形态和分子生物学比对,确认新发现的唇形科假糙苏属植物和八角花是近缘的不同种。”
最终,这个与八角花不同的新种被命名为章鱼假糙苏。
意义非凡
“植物标本,特别是早期采集的标本非常珍贵,到今天仍然值得认真研究。”香港嘉道理农场暨植物园植物保育部高级生态学主任张金龙认为,虽然《中国植物志》、Flora of China(《中国植物志》英文修订版)、《广东植物志》等著作已出版,但国内仍然有很多未知种,有些种群很小,标本数量也很少,而其中也有不少分类问题有待澄清,所以仍然需要进一步深入研究。
张金龙介绍说,早期的植物标本多由外国人采集或记录,新旧拼写系统、方言和行政区划的变迁,很容易引入错误记载,给研究人员带来困扰。因此,使用早期标本时,需对记录信息仔细考证。
“开展保护等级评估、进行标本数字化、出版在线版本等都需要纠正前人记载的错误。”张金龙说,“比如八角花,如果不纠正记载错误,找不到模式产地,就无法找到野生种群,更谈不上保护和深入研究。”
发现第一株八角花后,凡强团队扩大搜索范围,在附近两个山头上发现了少量八角花。
“八角花比我们发现的新种数量更少,目前共发现两三百株成年个体,分布在很小的范围内。”凡强说,“八角花属于非常‘狭域’的特有种,虽然目前还未做濒危状况评估,但至少是一个濒危种,因此更需要保护。下一步,我们将研究其生境,探究这种喀斯特物种是否有石漠化治理、生态修复或资源利用价值。”
相关论文信息:
https://doi.org/10.1600/036364424X17194277229647
《中国科学报》 (2024-09-09 第3版 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