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省身（右）和侯自新交谈中。 南开大学供图

■侯自新

陈省身先生生前最喜欢与年轻人打交道、交朋友。他回国定居之前，每次回国都要安排一定时间和年轻人交谈，倾听他们的看法和诉求，帮助他们解决成长中遇到的问题。几乎所有第一次见先生的年轻人都有这样的经历：见面之前很紧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怎么说；见面之后先生几句话就让大家放松下来，亲和力极强。

先生后半生很大一部分精力都放在发掘、培养我国年轻一代优秀人才上。改革开放初期，先生充分意识到国内大学数学教育已明显落后于国际先进水平。为改变这种状况，先生在1980年春亲自在北大面向全国研究生和青年教师讲授微分几何课程，起了极好的示范作用。

1982年起，先生在南开作为指导教师参与研究生培养。1984年他在北大策划、组织了首个“数学研究生暑期教学中心”（后来发展成研究生暑期学校），选择六门重要基础课程并邀请国际一流专家主讲，安排国内教师辅导。我有幸参加此项工作。

1985年成立南开数学研究所（2005年更名陈省身数学研究所）时，他开宗明义地指出：“建立南开数学研究所，就是希望为全国在数学方面愿意且能够工作的人（特别指年轻人）创造一个可以愉快地潜心工作的环境。”“希望中国数学界经过了解他人工作这个阶段之后，不妨‘狂妄’一些，自己开创新的方向。”南开数学研究所当年就开始招收研究生。

1986年，经教育部批准，南开开办本科生数学试点班，探索高水平本科教育基地建设，先生亲自带头上课。在连续举办11年的“学术年”活动中，他特别关注有潜力的青年学子，约见他们给予特殊指导，这使得一批尖子生及早获得发展的机会。由此可以看出，在先生的心目中，对培养年轻人是何等的重视。

不仅如此，先生在培养年轻人上极为精心、用心，几乎是“一人一策”。他根据每个人背景、特点、学术倾向，有针对性地给出建议，并作出恰当的安排。

中国科学院院士张伟平追随先生读研期间，先生根据他的特点，推荐他去法国留学，师从比斯马特。当时中法关系出现障碍，先生以法兰西科学院外籍院士身份亲自前往法国领事馆进行疏通，使他得以成行。张伟平也不辜负先生的期望，他关于Atiyah-Singer指标理论的研究取得重要进展，研究成果以单行本方式发表于著名丛书Asterisque。

中国科学院院士陈永川应先生之邀，放弃在美国的优厚待遇来南开数学研究所工作。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根据他的特点和本人意愿，南开支持他创建组合数学研究中心。不出几年，这个中心在国际组合数学界就引起广泛关注。

中国科学院院士方复全在读博期间来南开参加“学术年”活动，后来又来南开做博士后研究。在此期间，他引起著名数学家杨忠道和先生本人的关注。经过深入了解，他们发现方复全虽然尚无任何重要成果发表，但是对低维拓扑的研究已很深入，具有很大潜力。在方复全博士后流动站出站后，他们果断安排他来所工作。果不其然，没几年方复全就在拓扑学领域顶级期刊Topology等连续发表论文，成为低维拓扑领域的一颗新星。

先生是大家的长辈，但他从不以前辈自居，而是平等待人，强调大家都是同事。他在学术上更是强调平等，鼓励年轻人发表不同看法，与他争论。依我的观察，在晚年他更渴望在我国年轻一代新人中涌现出一批顶级数学家。

我国有尊老爱幼的传统，但尊老不等于论资排辈，学术上更要打破论资排辈。年轻人思维活跃、想象力丰富，更富有创造性。从历史上看，数学界最重大的成果绝大多数是数学家在年轻时做出来的。统计表明，数学家的巅峰期大多在30至40岁。先生一生最得意的工作就是在30多岁时完成的。在学术上创造一个不论年龄、辈分平等交流的环境，给年轻人更多的话语权，至关重要。

近些年，国内涌现出不少顶尖的年轻数学人才，但最终留在国内发展的不多。在这方面我们有明显的差距，有巨大的改善空间。创造平等交流、宽松融洽的学术环境的责任在老一辈学术带头人，希望大家像先生那样胸怀宽阔，鼓励年轻人大胆发表观点，给他们话语权，为他们脱颖而出创造条件。同时先生希望年轻一代超过自己，绝不要搞“学霸”作风，压制年轻一代的成长。

在宏观管理方面也应大力改进。年轻人学术成长有其规律，大致上，从获得学位走上教学科研岗位前十几年最关键。而这个时期也是年轻人谈恋爱、结婚、生育时期，有的还要赡养父母，经济压力较大。他们的整体薪酬水平与发达国家同龄人相比差距较大，因而无法心无旁骛地投身教学科研，不利于在国内发展成长。推动薪酬制度改革适度向年轻人倾斜，将有利于改善这种情况。近十几年来，不少高校为了吸引优秀青年人才来校工作，采取高薪引进办法取得了一定效果。但有些学校由于种种原因，如引进标准把握不当、学术氛围不足、缺少健全的退出机制等，并未取得预期的效果，还引发了人才的不合理流动。这些情况应引起重视，采取有效措施予以改进。

学术休假制度有利于青年人才的成长，应积极推行。高校教师大多数教学、科研双肩挑。在有一定积累的情况下，他们的科研工作往往需要集中一段时间去突破，学术休假为他们提供了机会，加速了他们的成长。先生在南开就积极为中青年教师提供学术休假机会，并帮其安排、促其成长，本人也是受益者之一。

在今年的中央人才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指出：“要造就规模宏大的青年科技人才队伍，把培育国家战略人才力量的政策重心放在青年科技人才上，支持青年人才挑大梁、当主角。”我们一定要把握好这个“政策重心”，给年轻人更多机会，让他们“挑大梁，当主角”！

（作者系南开大学原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