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虫植物》,[英]达尔文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11月出版
■苗德岁
新闻界有个说法: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同理,在生物界,动物吃植物不是新闻,植物吃动物才是新闻。我在《达尔文通信集》里,看到他1864年写给好友、植物学家胡克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温室对我而言,真是个游乐场,而我从中获得的乐趣则应感谢你。每当我观察那些来自你们邱园(Kew Gardens,笔者注:即英国皇家植物园,胡克是邱园园长)的很多叶子和植物时,我都兴奋不已。”达尔文在这一期间,迷上了温室和各种植物,尤其是几年前刚发现的一种神奇的植物。
1860年,达尔文和妻子艾玛前往唐庄(即达尔文居住地Downe)南郊的灰毛林,去寻找沼泽兰花,却意外地发现了茅膏菜。兰花靠昆虫传粉,而茅膏菜却以昆虫为食!茅膏菜生有肉乎乎、毛茸茸的叶子(直径约一厘米),是一种食虫植物。茅膏菜叶子在猎物触碰的刺激下,能把苍蝇和蜘蛛等卷进去,并分泌出黏液将其消化掉,宛若食虫动物一样。他对茅膏菜叶子具有如此灵敏的捕虫机制,充满了好奇,便在自家温室里培植了茅膏菜,并花了很多时间认真观察和进行实验。比如,他把各种物件放到叶片上,观察它用黏乎乎的腺毛把物件包裹起来。他还用生肉、蛋黄、驼毛刷、氯仿等去刺激茅膏菜叶片。他是如此投入,以至于艾玛感慨地说:“现在他把茅膏菜当成了活生生的动物,我猜想他大概想证明它就是一种动物吧!”
更令达尔文惊奇不已的是,尽管茅膏菜叶片在一根毛发的触碰下,就能产生反应,却对高处落下的水滴无动于衷。他认为,这应是一种适应性行为;若对雨水这类“假警报”也作出反应的话,那就等于做了无用功、浪费了能量,显然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
达尔文的走火入魔险些把他引入了研究的歧途,他竟然试图找出茅膏菜的“神经”——看来真被艾玛不幸言中。他误以为茅膏菜的“神经”是伴随着维管束分布的,便做了如下实验:他用十分锋利的小柳叶刀片,将叶片半边的维管束切断,当他试图刺激叶片的另一半时,果然只有这一半未受损的叶片有反应,而维管束被切断的另外半边叶片却没有任何反应。因此,他相信这就像把青蛙的脊髓从中间分离开一样!
当然,直到100多年之后,由于有了高科技手段,科学家才发现其中的奥秘。原来当昆虫触动叶面时,会产生一种电荷,而这种电荷在叶面组织内聚集,并沿叶面内部充满液体的导管(即维管束)向下传导,使细胞膜上的小孔张开,液体从叶内面的细胞流至叶外面,从而开启叶面的闭合机制,以捕捉昆虫。其实植物并没有神经,食虫植物可算是一种“电动植物”。达尔文若地下有知,该会多么兴奋啊!
除了茅膏菜之外,达尔文还研究了食虫植物中其他一些物种(比如捕蝇草、圆叶毛毡苔等),于1875年写成了《食虫植物》一书。他对捕蝇草迅速精准的反应以及强有力的叶面关闭功能击掌叫绝,称之为“世界上最奇妙的植物之一”。
读到此处,也许读者会问:植物不都是自养生物、靠光合作用自己制造食物吗?为什么食虫植物要吃虫子、这不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吗?自然,跟其他植物一样,食虫植物也通过光合作用合成糖和碳水化合物。然而,食虫植物大多生活在贫瘠的沼泽地区,土壤中含氮和含磷量极低。它们不能像一般植物一样从土壤中获取自身所需要的其他营养成分(尤其是氮素和磷素)。此外,食虫植物的根系都不发达,许多种类甚至压根儿就没有根。适应演化的结果,使它们“另辟蹊径”。因此,通过吃虫子来获取氮素和磷素,便成为顺理成章的事。如此一来,“堤内损失堤外补”,食虫植物不再依靠土壤获取氮、磷素等营养物质,而直接从动物身上索取。这就是自然选择的无穷威力之所在!
目前,已知食虫植物有近600种,它们千姿百态、各具妩媚,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即诱捕昆虫,并从中汲取养分。食虫植物在长期演化过程中,多生活在酸性泥炭地、沼泽地、沙滩、岩坡等其它植物不易生存的环境,使其成为自己专属的生态境,而不与其他类型植物竞争。它们器官的高度特化,则反映了生物对环境极度完美的适应性。
虽说达尔文的科学研究是“兴趣驱动型”的,但他的每一项研究都并非无的放矢。他终其一生都在竭力向人们展示生物多样性的“美”以及自然选择理论的“真”,他是把科学当作艺术一般追求的。他所记录的食虫植物,展示了地球上“无数最美丽和最奇妙生命类型”中最为神奇的一支,而食虫植物各自奇特的捕虫机制与对环境的适应,则生动地表明了生物演化“已经并正在进行之中”。这一情景是多么“壮丽恢弘”啊!
对于达尔文在植物学方面的研究,与他同时代的伟大的美国植物学家格雷曾给予如下评价:达尔文这些研究是自林奈以来,凭一人之力对植物学作出的最杰出贡献。对此,无论怎么赞美也不为过。一个人只要有这些贡献,就足以在科学史上名垂千古了,然而,达尔文先生的贡献则远远不止这些。走笔至此,我突然想起爱因斯坦对普朗克的评价。他说:“许多人投身科学,并非都是奔着科学而来的。有些人迈进科学殿堂,是想显露其科学才华;对这类人来说,科学只是一项体育运动,他们可藉此展示其肌肉的健美。另一种人进来,是希冀以其聪明的脑袋来填满囊中羞涩的钱袋;这类人成为科学家只是择业的偶然,若另有机遇,他们或许变成政客和商贾。而我们的普朗克是为数极少的科学虔诚信徒之一。”毫无疑问,达尔文是不折不扣的科学与真理的虔诚信徒。
《中国科学报》 (2020-01-02 第6版 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