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的社会呈现出这样一幅场景：吃千篇一律的食物，受千篇一律的教育，生产千篇一律的产品，玩千篇一律的游戏，死了之后葬在千篇一律的墓地或骨灰盒里。
■汪渤
“在那个混沌的体制中。结构上任何微小的变化几乎会无一例外地造成行为方式上的巨大变化。复杂的、可控的行为似乎已被排除。”
斯图尔特·考夫曼的这句话，由于被印在美国著名畅销书作家迈克尔·克莱顿的小说《失落的世界》扉页上而被混沌学领域之外的人们所知。不过比较悲哀的是，《失落的世界》远没有它的前作、被斯皮尔伯格拍火的《侏罗纪公园》那么出名，但实际上承接和发展了作者的思考——当人类试图控制一个混沌的领域时，很可能会被混沌反噬。
提到混沌学，人们往往举出的例子是蝴蝶效应——在一个复杂的系统中，任何一个变量都会导致整个系统出现不可预知的走向。《侏罗纪公园》两部曲说的实际上就是把消失的恐龙群体描述为这样一个复杂系统，人类试图“理性”地对其施加控制，标准化地孵化恐龙，并制造了他们认为的最适宜其生存，又最能被人为控制的环境。在彼时彼刻，人类意欲成为一个造物的上帝来掌控全局，最终的结果是敬畏自然的活了下来。
人类试图这样控制恐龙，结果被恐龙打包做了“外卖”。欺负不了恐龙的人们从50年前其实就开始这样对自己下手了，结果怎么样呢？
说来也够讽刺的，人类欺负自己的手段也跟吃有关，叫做“麦当劳化”。
乔治·瑞泽尔的《汉堡统治世界——社会的麦当劳化》一书，实际上描述了人类想统治自己行为的一幅图景：人们在固定的时间，提供固定材料配比、用固定时间烹调出来的食物，再由另一拨人在固定的时间买走，在固定的时间内吃掉，然后用固定的动作清理桌面走人。这就是人类意图对吃喝这样一件关涉生存的事件施加控制所采取的措施——给复杂系统做减法，减到用几个确定的动作就可以完成，甚至这几个确定的动作消耗的时间都是恒定的。
人类自作聪明地发挥出这样一套模式之后，便开始在整个世界疯狂地复制。零售业的沃尔玛和宜家把尽可能多的标准化产品集中到一起，给顾客设计好行动线路，所谓的一站式购物基本就是无脑的钱物交换；迪士尼也是如此，为了可控甚至安排清洁工跟在狂吃零食的游客身后盯人打扫丢下的食品垃圾；医疗、教育这种本该个性化的领域里，人们发明了医疗档案和打分制，把人类的健康和知识水平统一还原成为数字，低了就要吃药和补课；就连艺术，人们也给来了个高效量化——好莱坞大片儿有个情节线，30分钟之内要是没把背景交代完，把第一个冲突情节抛给观众，就等着大伙儿喊退票吧。
所以，看似如同牛顿头上砸苹果一样，人类从小小的汉堡身上，似乎学会了统治世界的良方。难道人们真的靠汉堡统治住了社会这样一个复杂系统了？
乔治·瑞泽尔说：对！不过要作一个简单的改动：不是人们靠汉堡统治了社会，而是汉堡本身统治了社会。我们为复杂系统做的减法根本没有让复杂系统变简单，而是让这个复杂系统中的个体——我们人类自己变得简单。我们所创造的麦当劳化，和我们试图创造的许多企图改变人类的东西一样，回过头反噬我们。这种情形在历史上一再出现，甚至有人给它专门起了个名字，叫“弗兰肯斯坦”效应。
弗兰肯斯坦和侏罗纪公园里的恐龙一样，都是人类脑子一热造出来的东西。人类脑子为什么常热，显然是因为失了理性，对本该敬畏，至少是目前本该敬畏的东西失了敬畏之心。可笑的是，人们却往往给自己的这种行为冠以“理性”二字。
“麦当劳化”的社会，就将呈现出这样一幅场景：住千篇一律的房子，用千篇一律的工具，吃千篇一律的食物，见面报以千篇一律的皮笑肉不笑。受千篇一律的教育生产千篇一律的产品玩千篇一律的游戏，死了之后葬在千篇一律的墓地或骨灰盒里。
最关键的是，人类为了让一切可控，不惜把自己这个种群往单细胞生物的方向上退化，却还是搞不定这个复杂的系统，原因如开头考夫曼所说：复杂的混沌体制内，任何一个微小的变量都会给系统带来你根本无法预料和控制的颠覆——也即瑞泽尔在书中提到“理性的非理性”。麦当劳的款台永远会排着长队，标准化产出的食品居然还会有安全问题，你的医疗档案显示说该做心脏搭桥手术了，你自己走上了手术台，术后的余生却只能依靠轮椅。
面对这种尴尬而荒谬的未来，人类目前倒是有了一些觉醒的苗头。书中提到了很多人类摆脱麦当劳化的尝试，尤其是现在网络的发展让人们摆脱时间空间的量化束缚有了相当的可能——自己在家，总可以随心所欲地搞定一切了吧？
或许是这样，也或许恰好相反。网络实际上给人类控制同类提供了更好的平台，当所有人的所有行为都可以依靠网络完成的时候，网络是不是成了更大的一个“麦当劳”？网络上看似随机产生的海量数据和信息，是不是也在对你施加控制？你不信？请问你在淘宝上购物为什么要选择皇冠多的呢？你选择了皇冠多的商店，和连面都不照却一口一个“亲”地叫着你的卖家简单交流几句，然后最多点击四五下鼠标，就可在三天后等待一个流水线上产的小玩意被直接送到家里。这简直是麦当劳化的升级版！
或许对于去麦当劳化这件事，很难讨论出一个确定乐观的结局。控制和效率，当然给人类社会带来了飞速前进的基础，但人在其中的异化却也是一个甩不掉的副产品。如果人类退到刀耕火种的时代，只甘心被系统控制而不想着反过来控制系统，就会彻底地摆脱“麦当劳化”带来的困扰，可那种生活，又是不是人类想要的呢？而人类试图扭转自己进化到今天形成的大趋势回到从前，又算不算再一次企图做上帝，扭转复杂系统运转模式的尝试？
《汉堡统治世界——社会的麦当劳化》，[美]乔治·瑞泽尔著，姚伟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1月出版
《中国科学报》 (2014-02-28 第19版 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