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郝明义 来源:中国科学报 发布时间:2013-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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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仁宇:从印象到影像
 
■郝明义
 
有的人,会让你在见面三分钟之内,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的人要三次。有的人要十年。有的人要更久。有的人,会在他死后很快就为人所遗忘,有的人不然,有的人反而会随他逝去越久,越让你怀念起他。
 
黄仁宇去世已经七年(指2007年。编者注),我则是越到近来,越在感叹如果他还在,我可以跟他请教一些问题有多好。也因为如此,那次在春光明媚中去他家登门拜访的记忆,以及另一次他告诉我“我们会因为曾经合作出版过这本书而感到proud(骄傲)”的记忆,就从心底深刻的印象,成为越来越生动的影像了。
 
本来,我见面总是称他“黄先生”。但是他非常坚持,只能称他的英文名字Ray。经过他几次态度激烈的要求,以及交往日久,我们最后妥协的结果,大致是见面彼此以英文名字相称,书信则中英文有别。如果他以中文给我写信的时候,不免以“明义总经理钧鉴”开始,我的中文信也当然只能以“仁宇先生赐鉴”为起首。
 
Ray的太太Gayle,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是那种即使青春年华不再,但是容貌、气质还都让你感受到美丽的女人。我听Ray多次说过他感谢上苍安排Gayle给他为伴侣。我可以体会他的心情。
 
Gayle的身体不好,从书信中总可以看到Ray的心情因为她诊疗的成效而起伏。所以这次我也是特别想去看看Gayle。
 
我们找到Ray的家门口,时近中午。
 
春日暖暖的太阳晒着,他家车库门开着。住家在车库上方的一个坡上,在树丛中不是很显眼,要拾阶而上,很陡的石阶。
 
廖立文上去敲门,门关着。没人应答。
 
想他们是出去一下,很快就会回来,我们就在阳光下找个舒服的地点各自休息等待。
 
时间过去,他们两位一直没有出现。
 
司机建议开车去周遭转转,可能还可以把他们接回来。
 
我们先去了一家drugstore(杂货店),店老板说刚看到Ray走过去,往上去了。
 
我们沿着方向去找,有教堂,有一些给老人当活动中心的平房,可门都是关着的,看不到人。
 
我不忘找找赫逊河,但显然,赫逊河并没有流过这个社区。
 
四周安安静静的,我们就是找不到Ray和Gayle的踪影。
 
我们又回到他们家。车库门还是开着的,车子也还在。立文决定再上去看看。他很快就叫我上去了。
 
那些石阶很不好走,甚至可以说很不好爬。太陡。我一面费力地上去,一面想:如果冬天降雪,这两位老人家要如何出入。
 
Ray在,Gayle也在。原来他们两位一直都在家,甚至先前立文第一次敲门的时候也听到了,只是因为想不出有什么人会来访,根本不想应门,结果造成了这一阵曲折。
 
他们家很整洁。客厅里有书,但没有淹没人的压迫感。洗手间的灯光略暗一点,墙上贴着Bee Gees(比吉斯乐团)的照片,有一种年轻人使用的气氛。
 
然后Ray就请我们出去吃午餐。出门的时候,他不忘得意地告诉我那些石阶是他多年前自己亲手盘出来的。
 
那是个有美好回忆的下午。
 
我从没在4月来过纽约,没料到这里的春光明媚如此。
 
我们穿过因伍德斯托克音乐节而有名的Woodstock,去了一个外有田野小溪环绕着,四周都是落地玻璃的木屋用餐。
 
我们谈了一些有关历史的看法。
 
Gayle告诉我那些Bee Gees的照片是她贴的。她是他们的Fan。
 
然后,Ray带我们去了赫逊河畔。
 
透过一片金红相间的林叶望过去,是宽阔的河面。河上,有一艘载木的运输船,在沉静中前进着。
 
道别的时候我说明年再来。
 
之后,5月的时候,Gayle寄了张她最喜欢的Bee Gees的唱片给我。
 
之后,7月的时候他们收到我结婚的请帖,送了我一盆很漂亮的花。
 
之后,12月我要离开台湾商务印书馆的工作,写了封信给Ray。几年前我离开时报出版公司的时候,他给我的信上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此为不当有之事。”这次他则回了我这样一段话:“You can no longer surprise us, because now we anticipate that any time we hear from you, there must be a surprise of some kind. Right?(你已经不再能带给我们什么惊奇了。因为我们已经有心理准备,反正每次你来信总会带来点什么意外。对吧?)”
 
可是,最后的意外,是他带来的。
 
2000年1月才刚检查过血压,过去也从没发现过心脏问题的Ray,却在一个晚上高高兴兴地和Gayle看电影的时候,因为心脏感到不适,在一两分钟的时间内就过世了。
 
因为没有宗教信仰,因此Gayle和家人就遵照他的遗嘱,简单地处理了后事。
 
其实,我有许多事情想和他在当年见面的时候谈一谈。以一个网络时代的出版人而言,知识密集与资本密集的结合,怎样才算平衡与理想,我很想请教一下这位对资本主义与中国历史有独到研究的先生。
 
得知他去世的那天晚上,我从书架上找出了他写的《新时代的历史观》,仔细重读了一遍。
 
三个小时的阅读,给了我欣喜与惭愧两种感受。
 
欣喜的是:他虽然不在了,但是很多这阵子思考的问题,我找到了一个与他对话的机会。
 
惭愧的是:不论就一个作者还是朋友而言,其实他要说的话是早就已经讲出来了。但他一写再写,一讲再讲,而我,不论以读者还是朋友而言,总是一听再听,听之藐藐。
 
我只能自我安慰说:写作与阅读的本质,也许本来就是这样的。
 
(节选自《他们说——有关书与人生的一些访谈》,郝明义著,译林出版社)
 
《中国科学报》 (2013-06-21 第15版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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