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珂
那次见了孙立人将军一面后,父亲的事业开始走下坡。后来我知道,那几年父亲替肥料公司解决了不少烟害赔偿问题,使得那些高雄议员们无法借机勒索。然而父亲的才干以及他在“省政府”方面的人际关系,却让那些议员觉得有机可乘。他们要父亲为他们介入的一些地方工程向“省政府”官员关说,并答应在工程预算通过后,将以工程款的一部分作为关说酬劳。那时,经常有豪华轿车停在我们家门口,“议员”亲自来“接”父亲到台中出差,但我们看得出父亲的身不由己。母亲常哭着求父亲不要与他们来往,但父亲似乎有把柄握在对方手上,不得不去做那些为工程关说的事。家中又开始为了钱成天争吵,因为父亲不但没得到佣金,还负了不少的债。
此时我已在读高中,忘却这些忧烦的方法是混太保、打群架。高一、高二时,父亲对我在外闯祸不但宽容,还经常“很有办法”地替我解决问题。每当我被一个学校开除时,他就动用关系替我再找学校;当被我打伤的人找上门来,他悄悄地与对方在外面商谈赔偿,不让母亲知道。那时我却很少关心他,直到有一天母亲对我们说,其实父亲早已被肥料公司开除,并陷入一些金钱官司中。这时我才注意到父亲的改变:他变得消沉、静默,忍受母亲对他的数落,他已完全接受自己的失败,也不再想对我们证明他很有办法。
我刚入伍服兵役,父亲便入监服刑,不久被转入医院。新兵训练结束后,我被分派到金门前线,无法回台湾看他。父亲给我的信中写道:“吾一生戎马,从未做出对不起国家社会的事,今受小人陷构……”我流着泪读他的来信——他说的不是真话,但我更能因此感受到他的痛苦。为了生活,为了让妻儿及村中朋友瞧得起他,他挣扎于做个正直的军人和有办法的大人物之间,而至死他仍相信自己是个军人。
在军中,我对父亲所经历的抗战、“剿匪”战争又有了些新认识。我到金门战地单位报到的第一天,便有多个老士官来到营部看我,说是来看“小老乡”。后来由于我成为业务士官,查阅人事资料时竟然发现本营有数十位湖北籍老士官。与他们相熟后我才了解,他们原来都是1948 年从湖北某县结伴逃难的同乡农民,到了上海,住在车站与骑楼下,没得吃、没得穿。有人拿粥给他们吃,又拿衣服给他们穿,要他们在一些名册上画押签字,说是为了领馒头。就这样,他们便糊里糊涂地成了军人。
部队回到台湾后,驻地在新竹杨梅,离台北不算太远。我每个周日假期都到父亲的病床边陪着他。自己当了兵,曾站在金门古宁头眺望大陆,曾陪着那些归不得家的老兵喝酒高唱“我的家在山的那一边”,我这时才能体会父亲那一代人在台湾的挫折与对故乡的想念。他们从来没有离开那战场——即使现实的战场已化为每日柴米油盐的生活压力,即使战场已成为官场、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他们还是生活在仁安羌大捷、四平战役的艰苦与荣耀记忆之中,还是以黄埔军人自诩。
有一天我进入父亲的病房,病床是空的。一个护士察觉我的惊恐,她对我说,放心,王先生是去做检查。我与那护士坐在空荡荡的病房内。她对我说,你是王先生的儿子罢,你父亲常提起你,他很以你为荣。我听了心如刀割:混了几年小太保,又两次考大学失败,除了为赚点零用钱而在报上发了几篇散文外,我有什么可让父亲感到光荣的?在我退伍前半年,父亲终于去了。那晚台北荣民总医院打电话到军营里,营长要他的司机立刻送我到火车站。到了医院,见到父亲容颜安详地躺在床上,我并未感觉特别悲伤;只是觉得,儿时以来父亲一直佑护着我们的伟岸身躯,为何此时小了许多。办完父亲的丧事,半年后我在军中服役期满。往后的六个月,每天我至少花上15个小时读书,后来考入师范大学历史系。推动我的,以及后来一直推动我读到哈佛大学的,是我对父亲的感念——他以我为荣。
(节选自《父亲那场永不止息的战争》,王明珂著,浙江人民出版社)
《中国科学报》 (2013-06-14 第15版 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