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历史》（三卷），[法]阿兰·科尔班、让-雅克·库尔第纳、乔治·维加埃罗主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5月出版
■古冈
“我的身体我做主！”人们常常以为身体是我们自己的，保重身体是延续生命的前提，而个性的解放、思想的解放，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身体的解放。但身体真的是我们自己的吗？
身体和思想的关系、肉体和心灵的呼应，都在言明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道理：身体远非想象中那么简单和一目了然。因为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社会化的塑造，强化了人的社会属性。风俗和禁忌是社会化进程的一种，它们随着人类文明史的演变，层层叠叠，覆盖于人的身体之上。也就是说，文明化的涤荡，不但清洗了身体原始的污浊，也铸造了一个更加精致的身体。这个过程，不就是一部身体的历史吗？
新近出版的《身体的历史》便是一部文化意义上的身体铸造史，由法国著名学者阿兰·科尔班、让-雅克·库尔第纳、乔治·维加埃罗主编。全书分为三大卷。第一卷《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追根溯源，说明“现代”身体是如何出现的；第二卷《从法国大革命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根据不断世俗化的文明进程，赋予身体以更重要的文化意义；第三卷《目光的转变：20世纪》展现了身体在过去的一个世纪所经历的广泛而深刻的变革。
实际上，对于身体问题的关注，并不是近期出现的。早在上世纪60年代初，法国哲学家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一书中，就从医学史的视角，重新演绎了肉体被文明禁锢的现象。尤其是学校的概念，在我们原本的教育里，是学文化、长知识必不可少的地方，人的文明化肯定得在接受教育之后。但这个天经地义的公理，到了福柯那里，却变成了哲学思考的材料。福柯认为教育化的同时，也是塑造和压抑的过程，特别是对身体规范的要求，就是其具体体现。学校教导学生遵守纪律，要毕恭毕敬地端坐，这便是从身体的仪态开始塑造个体，文明成了强加在身体上的话语。身体被改造了，思想随之改观。
人类科技理性的发达，像一把双刃剑。整体改善了物质化的文明境遇，也宿命般的将个体的人工具化。现代医学的发展同样如此。医学治病救人，本无可厚非。但医学又是如何针对麻风病人的呢？福柯详尽地从医学角度分析了麻风病人的身体遭遇。他查阅了大量尘封已久的医学档案，剖析了许多医学案例，比如麻风病人是如何被送到一个荒岛上、远离人世从而被边缘化的。这绝非简单的传染问题，事实的核心在于，我们的现代文明，应该怎么对待一个会传染的身体？它不再仅仅是医学道德的范畴界限，而是身体的边界到底在哪里的问题。
当然，还有性的意识。性是身体的机能之一，互不相关的身体由于性的使然，由此产生纠缠、情爱，人们一般以通俗的爱情话语解释。但肉欲和精神的交织，关乎爱情的超越性理解。福柯对此有不少精到的见解。
比如20世纪所谓的性解放，好像是返璞归真，找到了一条人类自由解放之路。其实不然，经福柯对身体的深层解读，性解放实质是社会重新找到的一种规范化策略。在现代社会，性似乎不再是一个禁忌的话题。但是，如何谈性，归根到底还是专家垄断了话语权。对身体的过度诠释，意味着开放话语的同时，又设置了一道闸门，身体的言说早就被规范好了。在《身体的历史》中，关于“欧洲旧制度时期的身体与性生活”这一章，就借助文献档案，详尽梳理了15到18世纪身体与性实践的复杂图景，为我们今天理解性的道德意识增加了维度。
随着福柯著作的不断引进翻译，他的独特视域，给国人以极大启发。我们中国人的身体意识也随之改变。东方的传统似乎对身体是回避的。但这是不是表象呢？唐朝时期，由于胡人文化的影响，身体的自由度仿佛随之翩翩起舞，更加服从身体的原始属性。等到佛教的影响日益加剧，禁欲成了得道的基本前提。修行便是整修身体，让不羁的身体驯服。目的很明确，既然身体是易朽的，脆弱不堪；而且，罪孽的根源在于欲望，欲望又由身体而发，那只好委屈身体，成全永恒。西方基督教的苦行僧，实为一路。超越之道，必须以身体的殉葬为先，继而才能穿越肉身，达至更大的圆满。
或许是作为一种极端的反弹，东方禁欲之道，背后的潜流，使得对身体的注视变本加厉。表面上的文化道行都很深，儒家本质上也要把身体限制在家国天下里面，我们现在所说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即是现代版的儒家身体观。
这还是文化表面的身体。隐晦的东方身体史中，可以从房中术、春宫画等找寻东方身体的反抗史。反抗的本身，形成了若即若离的吊诡，反而强化扭曲了身体的本源性。比如裹小脚，可想而知是身体奇特的变异。难以理喻的被摧残的身体部位，造就了一个新的身体部分，这或许是东方文化强烈创造力的变异体。它的再创造，展现了我们精心打造的身体和不断遮蔽的道德之间，叹为观止的互文性。
回到本文开头，身体是我们自己的吗？非也。不要说思想不是自己的，眼下连身体也是文化的产物，这似乎有点匪夷所思。然而借助《身体的历史》非同寻常的书写，我们会慢慢地领悟到身体的前世今生。父母给了我们身体，面对这样的永恒宿命和遭遇，我们会愈加感受到身体的迷人和深奥，从而对生命充满了敬畏。
或许，诚如《身体的历史》主编之一让-雅克·库尔第纳所言，身体的历史才刚刚开始。
《中国科学报》 (2013-06-07 第14版 读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