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绍修介绍空警200预警机研制模型。
空警200预警机参加2009年国庆阅兵。
空警200预警机起飞。
套上工装赶往车间一线，才是欧阳绍修所熟悉的常态，几十年未变。机器轰鸣的工厂，才是他真正的舞台。在那里，他挥洒自如。
“不合格的丈夫，不合格的父亲，不孝顺的儿子。”眼前这个军工铁汉，开始展露他柔软的内心世界。
■本报记者 郝俊
穿着一身蓝色工装，欧阳绍修走上舞台。
这里是“科技盛典——2012年度科技创新人物”颁奖晚会的现场，很少面对电视镜头的他，在聚光灯下多少显得有些紧张。
毕竟，套上这身工装赶往车间一线，才是他所熟悉的常态，几十年未变。机器轰鸣的工厂，才是他真正的舞台。在那里，他才能挥洒自如。
欧阳绍修，一个并不为众人熟知的名字，头顶也不会有明星般耀眼的光环。然而，要说他就是我国“空警200预警机奠基人”，相信人们不禁会发出由衷的赞叹。
面对成绩和荣誉，欧阳绍修则是一贯的谦逊，他说：“活都是大家一起干的，只不过需要一个代表。感谢大家的信任，把我推到了这个位置。”
“争气机”起飞
2009年国庆60周年阅兵，北京南苑机场。
两架空警200预警机从这里起飞，数分钟后，米秒不差编队飞过天安门上空。欧阳绍修从电视里见证了这一历史性时刻，他当天的任务，是在机场携团队完成服务保障工作。
欧阳绍修坦陈自己在那一刻既不紧张，也没有特别兴奋。空警200飞行梯队驻扎在南苑机场半年多的时间，每次飞行演练都如钟表般精准。
“第一次阅兵预飞时，我在天安门广场，当时确实挺激动。”到了正式阅兵，欧阳绍修早已习以为常，不觉得新鲜了。
然而，此次任务中空警200预警机的特殊身份，足以让欧阳绍修至今引以为豪。
阅兵大典上，共有12个空中梯队的15型151架飞机接受检阅，而只有空警200这一机型在当时尚未完全定型。
“我们国家自主知识产权的预警机，在没有正式定型的情况下能够飞过天安门，说明飞机的研制水平是可靠的。”作为空警200的总设计师，欧阳绍修得到了一份特殊的肯定。
马不停蹄，国庆阅兵结束后，欧阳绍修即刻返回工作地陕西汉中，完成最后的定型工作。2010年2月，空警200预警机正式设计定型并交付使用，欧阳绍修长达8年的奋战也由此告一段落。
作为重要的电子侦察与作战平台，预警机被誉为现代高科技战争的“空中指挥所”，是信息化作战的基础武器装备。然而在十多年前，受制于科技发展水平和西方国家的技术封锁，我国的预警机尚为急需填补的空白。
上世纪90年代，我国曾向以色列订购相控阵雷达预警机，并展开合作研制。然而没过多久，由于美国的蓄意阻挠，以色列单方面撕毁合同。
随后，国家领导人果断提出，我们不能被人“卡脖子”，一定要争口气，研制出自主知识产权的预警机。
这样一来，预警机得了一个响亮的名号——“争气机”，其研制被国家寄予厚望。2002年，46岁的欧阳绍修被任命为中航工业陕飞集团总工程师，很快又受命担任预警机总设计师。
“责任落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就应该把它承担起来。”欧阳绍修肩头的担子一下子重了很多，他却总跟人说，我们赶上了好机遇、好时代。
陕飞的“生命工程”
1978年，欧阳绍修从西北工业大学导弹专业毕业，他曾主动要求前往位于四川西昌的某导弹基地工作。
“毕业生肯定是要留在三线城市，但导弹基地的条件更为艰苦。”系里的领导和老师有些舍不得，想尽可能为他们创造更好一些的生活和工作条件，最终把欧阳绍修分配到了位于汉中的陕西飞机制造公司。
这一命运的转折，为欧阳绍修放飞人生拉开了序幕。
虽说都要从蓝天飞过，然而飞机和导弹毕竟有本质的区别。专业跳转，面对诸多困难和挑战的欧阳绍修给自己立下一条朴素的原则：“既然来了，就要把活干好。”
然而，自欧阳绍修进厂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陕飞一直处于发展的困境之中。最困难的时候，工资经常无法按时发放，职工收入也只能勉强糊口。环境所迫，每年都有很多人选择离开。
“你们优秀的人才都走了，就留下我们这批不会干的。”欧阳绍修跟将要离职的同事开着玩笑，心里其实也在暗暗打鼓，“要说一点没有动摇过，那是假话”。
欧阳绍修也有过离开的机会，领导惜才不肯放人。尽管后来还有更好的机遇，但他再也没有去找过领导。“毕竟培养了我这么多年，领导不愿放人，这其实也是对我工作的肯定。”不仅没有怨言，他更是坚信凭着对工作的兴趣，一定可以坚持下来。
“把活干好”，成了欧阳绍修的座右铭，他说这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陕飞和国家负责。就这样，他很快从一个普普通通的设计员成长为运—8运输机的总设计师。
运—8是陕飞成立时的基础机型，其原型为苏联安东诺夫设计局设计的安—12飞机，经陕飞测绘试制的运—8于1975年首飞成功，1980年通过设计定型并投入批量生产。1985年，运—8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一等奖。此后，陕飞一直以运—8为平台进行飞机改型研制。
随着国家经济发展和科技进步，陕飞的形势也在一天天好转，然而伴随改革开放的深入，公司依然面临巨大的市场挑战。1999年，欧阳绍修进入陕飞领导班子，担任市场副总经理，负责开拓市场。
技术出身的欧阳绍修，脑海里却始终盘旋着这样一个想法：运—8系列究竟如何改型，才能让它重新焕发青春，更有市场？
“如果运—8能够像美国的C—130运输机那样，通过不断改型成为适应于多用途的飞机，这样不仅能解决陕飞公司产品的市场问题，也可以解决我国当时缺乏研制特种飞机的平台问题。”欧阳绍修说，接到研制预警机的任务，恰好为陕飞提供了难得的机遇。
如果预警机研制成功了，其他类型特种飞机的研制也将迎刃而解。急切期待改善工厂境况的陕飞员工众志成城，决心“定要争下这口气”。
当时的陕飞领导，更是将预警机的研制任务提到了关乎命运的高度，将其定义为陕飞的“生命工程”。
“傻大胆”的魄力
作为负载雷达探测系统的特种飞机，预警机研制首先需要打破运输机的总体气动布局，以确保其安全性。然而，飞机作为一种超复杂系统，外形的细微变化，都将带来影响稳定性的重量重心改变、结构强度变化等一系列问题。
除此，这一任务还要突破航空和任务电子系统兼容设计、机翼油箱整体密封、操纵系统综合显示集成等数十方面难题。
对于飞机研制而言，任何微小的改型都会连带出现诸多困难。另一边，则是国际军事和政治形势的变化，让预警机的研制需求日益紧迫。
头脑中早已没有节假日概念的欧阳绍修更忙了，废寝忘食与时间赛跑。仅用了八个月时间，他带领团队完成了图纸设计、工程装配设计、样机制造等一系列任务。
那段时间，他每天只睡三个小时，不停在办公室和生产线之间穿梭奔波。工厂给他配了一个精力旺盛的年轻小伙子做司机，跟着他熬了一个星期后，实在吃不消这强度，只好再增加一个司机轮流倒班。后来两人纷纷向欧阳绍修慨叹：“我们两个加起来，都比不过你一人。”
前不久，欧阳绍修在体检中查出有心血管疾病，这与他当年“拼命三郎”的作风不无关系，只不过当时年轻，身体健康的变化尚未显现。
欧阳绍修拼命设计出来的最终改型方案，则是让众人大吃一惊。他在机身顶部设计安装了一具约为机身1/3长度的“平衡木”式相控阵预警雷达。配合预警机需要，还在运—8基础上采取了换装发动机、机翼改整体油箱、新型环控系统、新型液压系统等改型措施，整体改动高达80%。
“按照惯例，飞机改型超30%，就相当于在做一架新机。”欧阳绍修说，自己当时并没有过多考虑研制失败的风险，“就是有一股子劲儿，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它搞出来。”
“现在想来，当时的胆子确实太大了一点。”欧阳绍修笑着告诉记者，那时候一些军方代表曾跟他开玩笑，说“欧阳是傻大胆”。
在运—8改型史上，欧阳绍修的魄力成就了改动量最大、难度最高的一项研制任务。
研制用时仅一年零八个月，“平衡木”预警机即空警200就完成了首次飞行。而按照正常进度，这相当于四年的总工作量。“很累，很苦。”回忆那段时光，欧阳绍修说他永生难忘，但无论怎样都是值得的。
空警200成为从研制到生产全线，均由我国自主知识产权的预警机，彻底填补了国内空白，我国成为全世界第五个具备预警机整机研制能力的国家；同时，在空警200的任务基础上，欧阳绍修规划、制定出了一个全新的运输机和特种飞机研制平台，陕飞完成了“华丽转身”，还带动了国内材料、元器件、动力装置等机载设备的发展。
“放飞”的人生
欧阳绍修出生在湖南株洲攸县的一个农民家庭，当年那个在田间地头的“放牛娃”，未曾梦想过会在蓝天之上放飞自己的人生。
“小时候只知道有飞机，但怎么飞上去的却是完全不清楚。”高中毕业后，欧阳绍修作为我国倒数第二届的工农兵学员走进西北工大，成为家中唯一走出山村、改变命运的长子。
毕业后走进工厂，欧阳绍修心中也仅有一个质朴的愿望：能够在航空专业里独当一面，做点事情，也算是对得起家乡的父老乡亲了。
知识改变了欧阳绍修的命运，让他得以领略广阔的世界，用汗水和智慧浇灌出更加精彩的人生。在陕飞的40多年，他至今没有休过一个假期。几乎每天的十多个小时，他都在埋头工作。
用生命工作，是因为欧阳绍修知道，自己的每一项设计、每一次运算都将关乎他人的生命。正因如此，每一次试飞他也都尽可能去亲自参与，尽管这不是总工程师的职责和惯例。
“飞机改型中的风险科目，大都是我建立的数学模型，是我参与的计算。”欧阳绍修说，“飞行员都能上，工程师更应该有信心啊。”
不仅是为了给飞行员信心，欧阳绍修更是把每一次参与试飞，当做飞机研制过程中的一项特殊实验：一来，亲身体验飞机的飞行姿态和特性，以便与理论模型相对比；二来，在没有遥控遥测的情况下，检测相关参数为完善设计提供依据。
空警200第一次试飞，欧阳绍修带着四个副总工程师登上飞机，身后一个同事叫住他玩笑道：“下来下来，你还有什么身后事要交代的没有？”
“你扯淡。”欧阳绍修坦陈，不想这事便罢，“一想，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儿”。他把口袋里的几十元钱尽数掏出，交代说：“有什么问题的话，就把这些给我夫人吧。”
试飞完成，走出机舱的欧阳绍修又被领导说了一顿，责怪他胆子太大了，“万一出事，整个队伍就没了”。
而欧阳绍修心里装着的，是想在飞机一旦出现问题时，来自动力、飞控、航电、电气的不同专家，都能马上为飞行员给出应对办法。
今天，身为中航工业陕飞副总经理、总设计师的欧阳绍修仍肩负着多项特种飞机的研制任务，年近六十的他依然片刻不得松懈。
欧阳绍修最想做的事情，一直都是超越自己。
《中国科学报》 (2013-03-01 第5版 人物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