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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双一流”高校副系主任的心声: |
亲历五年高校副系主任,到底值不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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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月,高校教师拒当副院长、副系主任成了网络热议话题。这些看似体面的岗位之所以让教师们望而却步,不外乎这些理由:事务繁重、科研荒废、得不偿失。
作为一名担任过五年副系主任工作的高校教师,我对此感慨良多。
2009年,在国外完成博士后研究后,我回到母校担任副研究员。那几年,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搞科研、发论文、评教授。到了2012年,系里分管教学的副系主任张老师找到我,希望我能做他的助理。
我当时犹豫过:行政工作会不会占用科研时间?家里还有小孩,能不能兼顾?张老师劝我:做副系主任助理能得到30%的年标准工作量,理论上每周只需付出12小时。说实话,我还有个考虑——能接触系里有投票权的教授们,混个脸熟,对将来评教授或许有帮助。
一番权衡后,我答应了,没想到这一干就是8年。2020年张老师卸任,我经过民主推荐和考察,正式接任教学副系主任,一直到今天。
眼看着一届任期将满,我常常在心里追问:副系主任,这份工作究竟值不值得?
“保姆式服务”
在不设学院的情况下,在一个系里,除了系主任,通常至少还要配三位副系主任。
一位分管行政,要负责后勤、实验室安全、对外接待和系办工作人员管理等;一位分管科研和外事,要抓论文发表、基金申报、成果奖项,以及校企合作的科研项目、国际交流等;还有一位负责教学,要统筹本科和研究生教学。
在这三条线上,教学副系主任的压力往往最大,而网上讨论的“拒当副院长”现象通常也指的是拒当教学副院长、副系主任。
刚上任时,我把工作分为两块:基础工作和亮点工作。
所谓基础工作,就是保证教学工作正常运转:每个老师都有课可上,教学指导委员会正常召开,学生选课顺利进行,学校布置的各类事项都能落实。这些事看似琐碎,却必须时刻盯着。
相比之下,亮点工作更能带来“政绩”和成就感,尤其是获得国家级、省部级的成果和奖项。对此,副系主任必须上心。比如,学校教务处通知申报某个奖项,按理说只需让教务员群发一封邮件就行,但我常常会亲自给每位老师发邮件、发微信,从组织预报名,到修改申报材料,再到打印、签字盖章,最后送交教务处,每一步都亲力亲为,几乎成了“保姆式服务”。
这些年,我也尽力发挥自己的写作特长。申报国家级一流本科专业建设点、本科教育教学审核评估的文书,都由我起草。系里学工条线报给我的学生荣誉信息,我在写材料时也逐一核实,做到“凡经我手,必有依据”。
正是这种全方位的投入,使得我们系入选国家级一流本科专业建设点,并在第五轮学科评估中从B+提升到A。
至今,我还保留着一份厚厚的荣誉表格,十几页纸,详细记录着这些年来我们系教师获得的教学成就奖项、编写的教材、承担的教学改革项目等情况。这些成果我都如数家珍,几乎倒背如流,因为背后都有我的心血。
每次新增一个奖项,我都会第一时间在系微信群发出祝贺。看着老师们因获奖而开心,我作为副系主任,也能收获一种独特的成就感。
“双肩挑”困境
然而,成就感背后,是电脑桌面上无休止的“to do list”(待办清单)。
当上副系主任后,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文山会海”。几乎每天都有会议,最忙的时候,一天连开六场。微信群建了一个又一个,手机24小时不关机,晚上10点,系里正职领导还会连连发送60秒语音。
其实,很多“双肩挑”的副系主任,都处于类似困境。
最直观的,就是行政事务的重压直接挤占了科研时间。根本没时间看文献,过去六七年,我写过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申请书,没有一个中的。科研产出减少,博士生招生名额也被“砍”。如今,我手里只剩下一名与同事共同指导的硕士生。
职称评审方面,在重点大学,副系主任通常已是正教授。但如果再往上走,当系主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原因很简单——缺少“帽子”。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只有获得“长江”等国家级称号的人,才有资格竞争院长、系主任职位。
于是,“双肩挑”副系主任的工作陷入一个恶性循环:行政工作越重,科研越荒;科研一旦荒了,便失去了进一步发展的资格。
与此同时,二级院系干部的构成也在发生变化。过去,院系领导多由本院系的教师兼任,即便辛苦,多少也得兼顾科研。近些年,不少辅导员出身的学校机关部处干部进入院系担任“一把手”,他们科研背景不足,更注重“行政逻辑”,这又产生了新的矛盾点。
作为学者,我习惯直言,不喜欢拿腔拿调,有时爱在博客和朋友圈发表想法。但也有领导提醒我说,“你现在是系领导了,不大方便作为个人在网上写这些东西。”有一次,一位领导还要求我当面删除一则朋友圈发言。
这几年,系里的“一把手”换了两任。新上任的就要改革,要创新,要露脸,一心想做出点成绩。有的领导一会儿要建立拔尖班、创新班,一会儿又要开设热点专业、签署联合办学协议。于是各种专项工作接踵而来,每一件都紧急,几个晚上就得赶出来。
我感到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因为被催得越来越急,甚至在重压之下,感觉自己是“影响事业发展的罪人”,拖了后腿。
相比之下,基层教师的诉求再朴素不过:好好上课,不要折腾。
我们这些中层干部,却成了典型的“夹心饼干”:一边维持教学秩序,一边满足领导的形象需求——奖项要有,学校官微要上,最好还能换来校领导的点赞。
“理想主义者”
八月的假期,我几次独自开车去江堤散心。
江水在眼前延展,车里循环播放的歌声一遍遍回荡,而手机屏幕上又闪起新的工作消息。叹了口气,我还是在江边逐一回复。生活与工作的边界,早已模糊不清。
眼看副系主任的一届任期将满,我也在重新思考这个问题:做副院长、副系主任,到底值不值?
有人说,这是一份“虚名”,补贴一年不过几万元。有人说,做副职不难,当甩手掌柜,名利双收;还有人说,当教学副职,不如当科研副职,隐性收益更大。
在我看来,教学副系主任是一个“良心活儿”,要干就得干好。这些年来,我带领全系教师获得了几十项市级以上的教学成果和教学项目,还有多个国家级荣誉,校级教学荣誉和项目更是数以百计。
我也乐于跟学生打交道。到另一个校区开会时,我总会抽空组织面对面座谈,倾听他们对教学和个人成长的想法。最近,我还给我们系捐了三万元学生奖学金。看着这些成果和学生的发展,我常常觉得,自己这些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前一任教学副系主任张老师曾告诉我:“要真想把这份工作干好,时间投入是无底洞。”也正因如此,花费时间推进工作的那份充实感、成就感,才让我觉得值得。
走过十几年的行政路,我依然是个理想主义者。奋斗过,失落过,也收获过。心怀对教育的热爱,不必计较利害得失。我相信,努力付出,天地终会给予回响。
(作者系某“双一流”高校副系主任,署名为笔名,本报记者孟凌霄采访整理)
《中国科学报》(2025-09-16第4版高教聚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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