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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零起步,9人团队拿了10项国自然基金,一名水产教授的30年坚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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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国科学报》记者 叶满山
这是一个关于坚守的故事。一个被命运“意外”推入水产大门的人,在一个被认为“种不出水稻、养不了鱼”的地方——甘肃,这片以荒漠戈壁为主、水资源稀缺的西北大地,凭着一股“不认命”的执拗,逆流而上,硬生生在荒漠戈壁中,为无数学生凿开了一片“鱼跃龙门”的广阔水域。
1996年,兰州,秋意正浓。但在甘肃农业大学(简称甘农大)一间空旷的实验室里,年轻教师刘哲的心却比这天气还要凉。
这里,就是他全部的“家当”:一张光秃秃的水泥实验台。没有仪器,没有标本,甚至连一条鱼都没有。这个所谓的水产专业实验室,基本是空有其名。
那一年,刘哲用尽浑身解数,才申请到200块钱经费——在当时,这几乎是一位老师全年的奖金。揣着这笔“巨款”,他冲到市场,精心挑选,买回三条日本鳗鲡。这是他全部的希望,也是他教学和科研生涯的起点。
他小心翼翼地把纱窗卸下来盖在鱼缸上,生怕它们有个闪失。可第二天一早他来到实验室,却看到噩梦般的一幕:三条“宝贝”竟然集体越狱,在柜子底下奄奄一息。手忙脚乱地抢救,换来的只是满手粘液和一缸浑水。
绝望之际,一个念头闪过:“教学、做实验,也不一定要活的。”刘哲小心翼翼地把这三条僵硬的死鱼洗净、整形、解剖、浸泡。一阵操作之后,玻璃缸里,原本象征着失败与窘迫的三条死鱼,分别成了能清晰展示外形、内脏结构和骨骼的三件教学道具——课堂上,学生们围着标本观察学习水产动物的外部形态和内部构造。谁也没想到,这三条从绝境中“救”下来的死鱼,竟成了日后支撑起整个水产专业教学体系的“奠基标本”,更成了刘哲“在困境里找突破”科研精神的最初见证。
而30年后,刘哲——这位甘农大水产学科的开拓者,站在同一个地方。只是此刻,标本架上,精心制作的300多件水产动物标本栩栩如生,诉说着鱼水情深的故事;“水产学一级学科硕士点”的牌匾,挂在学院楼的墙上,反射的光里透着30年躬耕的光辉。今年4月,刘哲团队的研究成果还获得了甘肃省科技进步二等奖。
刘哲在集美大学前留影(1994年,厦门水产学院并入集美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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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从“不甘”到“入心”的水产课
1991年的厦门,暑气还没退去,厦门水产学院的教室里,风扇在头顶吱呀转动,刘哲盯着黑板上“淡水渔业”四个大字,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课本边角——这不是他想要的未来。
当时刘哲因为生物成绩好,被调剂到了这个在他看来“土气又冷门”的专业。“要不别去了?”他拿着通知书跟父亲抱怨。干了半辈子农活的父亲郑重地说:“能考上大学不容易,就算是拾牛粪的专业,学好了也能有出息!”
带着这份不甘与父亲的嘱托,刘哲还是走进了淡水渔业专业的课堂。最初的日子,他总提不起劲:藻类的形态分类、水化学里复杂的计算公式,都让他觉得“离生活太远”。直到有一次,老师带着他们去学校的实训鱼塘,老师看一眼鱼池的颜色,就能判断出鱼塘水质是否适合养鱼。看着鱼苗在调好的水里欢快游动,他心里忽然一动——原来这些看似枯燥的知识,真能成为滋养生命的钥匙。
从那以后,刘哲变了。课堂上,他不再是被动记笔记,而是追着老师问,“为什么北方的鱼比南方的耐低温”“盐碱地的水与海水有什么区别”;课后,他泡在图书馆里,把水产养殖学、鱼类遗传学的书翻得卷了边。他还主动申请跟着老师做实训,从鱼塘清淤到鱼苗投放,每一步都学得认真。渐渐地,刘哲发现,这个“名字不好听”的专业里,藏着太多值得探索的学问,也藏着能让农民增收的希望。
四年大学时光,刘哲不仅啃下了所有专业课程,还在实训中练就了扎实的实操能力。毕业时,按照当时的分配政策,他被分到了省内的水产系统。拿到分配通知书的那天,他站在学校门口,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纸,心里既忐忑又期待:虽然不知道未来的工作地点具体在哪儿、要做些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这四年学的水产知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坚守:只有一位老师的专业
最初他被分配到了一家渔场。1996年,一则消息突然传来——甘农大的淡水渔业专业,因唯一一位专业老师即将调走,面临“断档”危机,急需专业人才补位。凭着一股执着和对专业的热情,刘哲争得了这个机会,从渔场辗转来到甘农大。
当时水产专业刚刚起步,几乎一切都要从零开始。刘哲接下了这个挑战。他曾一个人带5门课,从池塘养鱼到水产概论,甚至还教过专业英语。“学生一看,台上还是我,都烦了。”他笑着回忆。那些年,他既是老师又是实验员,还编写教材,最多时一个人写8门课程大纲,真正是一个人撑起了一个专业。
20世纪90年代,全国机构改革正在实行“三定”方案(定岗、定编、定员),水产专业又是“冷门中的冷门”。“编制紧,招不来人。”刘哲语气中带着无奈。2000年,水产养殖专业开始招收本科生,师资紧缺,硬件也严重不足。
“当时实验室的状况十分窘迫,简直可以用‘一穷二白’来形容,实验室的水泥台就成了我的办公桌。在那个办公桌上,我工作了6年,才有了第一张真正的办公桌。”他告诉《中国科学报》,当时实验室只有20平方米,水泥地上放着一把方凳和几个破旧的鱼缸。
在1996年到2000年期间,刘哲将有限的课程实验经费用到极致。他将学生在解剖实验中存留较完整的水产动物内脏做成了标本;每届学生测量、观察完的实验动物,他都将其留下来浸泡成标本。
他曾带着96、98级专科班的学生在刘家峡渔场、民勤农林场渔场等地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教学实习。在此期间,刘哲利用各种机会收集水产动物标本。在他多方努力下,2002年教育部本科教学质量评估时,水产实验室的动物标本已增至200多件——一些常见水产动物均可见到,对保证教学质量起到了重要作用。
刘哲认识到,一个专业实验室仅拥有一些教学标本是远远不够的,它的功能应该是多方面的。
他通过争取校外经费和推动教学改革,克服资源匮乏的困难,带领学生开展应用性试验,提升水产养殖专业教学的实践性。针对西北地区渔业特点,他优化课程体系,将科研与教学相结合,通过综合性实验激发学生兴趣,开拓视野,获得良好反响。
刘哲与自己制作的标本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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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浪:从2万经费到“小而强”的团队
在甘肃这个经济欠发达的内陆省份搞水产,申报科研项目难如登天。刚工作的10多年,学校关于申报科研项目的文件里总有一句“限优势学科申报”,水产这个“小透明”连申报的资格都没有。
初期,刘哲的科研之路举步维艰,犹如“一尾逆流而上的鲑鱼”。看到其他学科的老师不断获得科研资助,他心里着急。然而,他并没有放弃。他利用有限的资源,开展了一些小规模的研究,在水产动物的生理生态方面,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
直到快40岁时,刘哲才拿到人生第一个省自然基金——仅2万元。但这笔钱,像一把钥匙,为他打开了科研的大门。
“当时特别激动。这2万块钱对我来说,不仅是资金上的支持,更是对我科研能力的认可。”刘哲说。
真正的突破,来自一次“主动请缨”。
当得知景泰县地区农户养殖南美白对虾不成功、损失惨重时,他主动申请,作为甘肃省科技特派员前往服务。
初到景泰,眼前的景象让他心痛不已。许多养殖户的池塘里,虾苗大量死亡,养殖户们愁眉苦脸,对养殖失去了信心。
经过深入调研,他发现养殖失败的关键在于缺乏关键技术。明确技术痛点后,他撰写调研报告,并申请获批了省科技厅的重点研发项目。随后,刘哲带着团队和研究生们驻扎在养殖基地,开启了一场充满挑战的实地探索之旅。
他们面临着诸多困难。养殖基地条件艰苦,生活不便,但刘哲和学生们没有丝毫退缩。他们每天早早来到池塘边,观察虾的生长情况,采集水样进行分析。经过无数次的尝试和分析,他们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接种藻类、调节菌相和孵化卤虫。
刘哲在景泰检测盐碱水水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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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发现给池塘接种有益藻类,可以抑制有害蓝藻,改善水质,而且可为虾提供天然饵料;向盐碱池塘施用乳酸菌,可以降低碱度,减少应激;孵化卤虫,作为虾苗的开口饵料,可以提高虾苗的成活率。”刘哲兴奋地说道。第一年,实验塘的产量就达到了每亩500斤,而此前农户养殖每亩产量连100斤都到不了。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都兴奋不已。
此后,刘哲不断扩大养殖规模,将技术无私地传授给农户。他举办培训班,亲自为农户讲解养殖技术,为农户解决实际问题。在他的帮助下,农户们的养殖效益大幅提高,景泰地区的南美白对虾养殖产业逐渐兴起。
“现在他们养虾可积极了,每年都盼着我们来指导。”刘哲笑着说。如今,这里的虾主要供应兰州市场,因其肉质鲜美,深受消费者喜爱。刘哲的名字,也在当地农户中传开了,成为了他们心中的“虾专家”。
此后,刘哲带着团队攻克盐碱地养虾技术,把卤虫卵撒进盐碱水,孵化出活饵料;他研究虹鳟鱼的抗病基因和抗热机制,旨在解决传染性造血器官坏死病和冷水鱼热应激的难题;他甚至挑战“反季节鲈鱼繁殖”,让北方也能养出大规格鱼苗。
“9个人的团队,拿了10个国家自然基金。”刘哲晃了晃手里的成果清单,语气中带着自豪。这10年内,他带领团队共获得10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地区基金)。项目注重地域特色和研究的系统性,主要针对地方特色养殖对象——冷水性虹鳟鱼开展抗病、抗逆遗传机制和养殖适应性提升研究。刘哲团队的10个地区基金平均每项获得36万元资助经费。
“别人说我们‘小而强’,我觉得是‘拼出来的’。”刘哲说。
刘哲与虹鳟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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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承:鱼跃龙门,就是最好的回报
“在甘肃搞水产,别人觉得可笑。”刘哲语气平静,却透着坚定,“黄河、长江、内陆河都有,还有许多水库,老百姓需要水产品,这件事就有意义。”
30年,刘哲从一个人带课,发展到一个团队;从没有鱼缸,到建成300件标本的实验室;从专科班到硕士点,他一步步把“不可能”变成了现实。他的实验室里,摆满了各种鱼类标本和实验器材,每一件都承载着他的心血和汗水。
在他办公室的各个角落里,陈列着他精心收集的各类与鱼相关的新奇物件。从古玩到化石,处处彰显着他对鱼的痴迷。有人打趣地称他为“鱼痴”,对此,他总是笑着回应:“我不反对,因为我从未后悔过选择水产专业,鱼成就了我的事业。”
2021年,甘农大成功申报了水产学一级学科硕士点。如今,水产学已经发展成为拥有本科、学术型硕士和农业硕士的完整人才培养体系。这些成就的取得,离不开他的坚持,更离不开团队多年的辛勤付出和共同努力。
在刘哲办公室,排放着两个口鱼缸,鱼儿自在游弋,正如他那些遍布大江南北的学生,在各自的岗位上发光发热。他翻出手机里的照片:有人在黄河、长江保护渔业资源,有人在南方当技术骨干,有人在甘肃基层指导养殖。“他们说‘老师,学的真用上了’,这就是最好的回报。”
每当这时,刘哲都会觉得,30年前那三条死在柜子底下的鳗鱼,仿佛又重新游了起来,游过岁月的长河,最终汇入了一片名为“传承”的壮阔海洋。
*文中图片均为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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