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拨到2023年12月26日，坐落于广州市海珠区的中国科学院南海海洋研究所内，一场简朴而庄重的协议签署仪式正在举行。当“实验2”科考船无偿划转移交集美大学的协议落笔成文，这艘服役43年的功勋科考船正式告别地球物理勘探使命，即将驶向厦门高崎港，开启作为教学实习船的新旅程。

同一时刻，距离会场仅200米的一栋家属楼内，89岁的曾国庆静静地坐在阳光下。作为“实验2”的首任船长、厦门集美水产航海学校（现为集美大学航海学院）的毕业生，他的命运与这艘船早已交织半生。而今，“实验2”回归母校，仿佛是一个时代的回响，也是他人生轨迹的圆满闭环。

求学：艰难中坚守

曾国庆出生于1934年福建平潭。3年后，“七七事变”爆发，抗日战争全面展开，他的童年也在动荡中度过。

现年92岁的曾国庆。王沐众 摄

回首往昔，他语气平静却坚定：“共产党是不一样的。小时候调皮，父母总用‘再不听话就让鬼子抓走’来吓我。后来日本人走了，国民党来了，直到1949年8月家乡解放——那天清晨推开家门，我看见屋檐下睡满了佩戴‘中国人民解放军’标识的士兵。他们从不半夜闯门，也不随意索要东西。共产党，确实不一样。”

“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句话虽常出现在媒体中，但从一位亲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与土地革命，年逾九旬的老人口中说出，却格外震撼人心。语气淡然，却字字有力，直击心灵。

“建国前，我没受过系统的小学教育，只在村里读过几天学堂。”曾国庆回忆。1950年，他希望能直接上六年级，却因缺乏正规学历被学校拒绝。“好在政策允许我先试读半年。”他牢牢抓住了这次机会。“班里40个人，我考了第18名，终于留了下来，后来顺利考上了初中。”提及此事，他脸上仍泛起自豪。

然而，书本费仍是难题。六年级下学期需缴纳书本费，家境贫寒的母亲只好卖掉唯一的银镯，才凑足这笔钱。

转折出现在初中时期——学校由私立转为公立，学费全免。“压力一下子小了很多，我终于能安心读书了。”后来，他被保送至陈嘉庚创办的集美航海学校，“读书吃饭都不花钱，每月还有补助”。

1953年，曾国庆迈入集美航海学校；1956年，他以优异成绩毕业。一段与大海相伴的壮阔人生，就此启航。

事业：与海船共舞

1956年，曾国庆被分配到广东南海水产公司。从广东到海南，他先后从事双船拖网、单船拖网、油船、渔业调查船等多种海上作业。28岁那年，他成为当时最年轻的船长之一。

1980年，一纸调令改变了曾国庆的航向。他调至中国科学院南海海洋研究所，参与“实验2”最后的调试和试航。同年6月30日，“实验2”正式交付使用，曾国庆开始了与这艘科考船18年的不解之缘，一直干到高级船长的位置上退休下来。

曾国庆在“实验2”留影。受访者供图

提起“实验2”，老人有说不完的话：“初见时，只知道是华南地区最先进的地球物理勘探船。后来才了解，当时国家工业基础薄弱，很多设备依赖进口——卫星是美国的，电罗经是英国的，驾驶器是日本的。”

在他口中，“实验2”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从最初的抓泥、挖泥，到后来加装重力仪、磁力仪等设备，每一件仪器他都如数家珍。“每一个舱室我都走过，每一台设备我都试过，每一次改装升级我都参与过。”

那时的科考条件与今天不可同日而语。“实验2”排水量仅1100吨，航速10节，意味着每份物资都要精打细算。“去南沙科考，每人带一个50斤的塑料桶装满水，这要支撑30天的用水量。”

吨位小还意味着抗风暴能力弱。“在南海的风暴中，‘实验2’像一片树叶被扯来扯去，船身剧烈摇晃，忍着呕吐工作已是家常便饭。”

绰号：背后的担当

“上世纪，我国对南海的勘探几乎是一片空白。”曾国庆回忆南沙科考时说道，“我们没有海图，只有标注海底经纬度的蓝色大地图。暗沙、暗滩、暗礁星罗棋布，科考却需要尽可能靠近岛礁。”

正是这种特殊的工作环境，为他赢得了“曾大胆”的绰号。“进入泻湖，我常指挥船倒退驶入，这样驶出时就不用调头。同事们见我多年大胆操作，便叫我‘曾大胆’。”

至今，在家属院里遇到当年退休的老同事，人们还会由衷赞叹：“你呀，当年是真的胆子大。”

当被问起科考工作中最危险的一次经历时，曾国庆说：“有很多次危险经历，在南海海洋所工作中，应该是1994年的万安滩对峙。当时与越南武装船只对峙了3天，距离近到可以看到对方士兵的配枪。好在船上人员谨慎应对，没有引发大规模冲突。”

1995年，曾国庆退休。船队缺人手，提出以每月3000元返聘。当时正值海运行业蓬勃发展，外界月薪可达1万多，但他毫不犹豫地留在了“实验2”。

返聘第二年，船队经济压力增大，问他能否接受每月2000元。“我说我无所谓。他们还信任我，还需要我，我非常开心。即使一分钱不给，我也做。”老人真诚地说。

这份纯粹的情感，让他在“实验2”上继续坚守了3年，直到1997年正式退休，为自己的科考生涯画上圆满句号。

18年间，他几乎参与了我国西沙、中沙和南沙群岛所有岛礁的考察工作，包括南沙群岛及其邻近海区综合科学考察、台湾海峡地球物理综合调查、中日合作地球石油井位调查等重要项目，为我国海洋科研取得大量宝贵资料。

采访临近尾声，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布满皱纹却坚毅的脸上。那一刻，笔者仿佛看见，那个1953年满怀憧憬走进集美航海学校的青年，那个在南海风浪中坚守半生的船长，那个亲历国家从贫弱走向富强的见证者，所有的形象重叠在一起，凝聚成眼前这位92岁老人平静而深沉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