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旗(右二)团队在试验田。受访者供图
■本报记者 冯丽妃
10月,正值稻谷归仓。从江苏盐城的沿海滩涂到宁夏贺兰山下的盐碱地,再到山东东营黄河入海口盐碱地,一片片高大的甜高粱在风中摇曳,而籽粒沉甸甸的红色穗头压弯了茎秆。
“高粱是个‘骆驼植物’,天生耐旱、耐盐碱、耐贫瘠。”中国科学院遗传与发育生物学研究所(以下简称遗传发育所)研究员、玉米等作物种质创新及分子育种全国重点实验室主任谢旗说。这是他开展甜高粱研究的第18个年头。
回望来路,谢旗不曾料到,当初他心中那个跃跃欲试的念头,如今已在全国50多万亩盐碱地上开花结果。围绕高粱这个人们眼中的小众“边缘”作物,他和团队不仅实现了产业化推广,还挖掘出一系列关键耐逆基因,在国家饲料粮安全主战场发挥着重要作用。
近日,谢旗接受《中国科学报》专访时,回顾了这段从零起步到“顶天立地”的科研历程。他表示,获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联合基金重点支持项目“经济作物甜高粱耐盐碱分子机制及种质创新”(以下简称联合基金项目),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个转折点。
从零起步,锁定“骆驼植物”
遗传发育所里谢旗的办公室桌上,放着一大瓶形态各异的高粱样本。那是他和团队多年来选育的甜高粱品种,也是他们科研路上最真实的见证。每当有客来访,他总会热情介绍:“这是抗鸟食的高粱,这是颖壳易脱的高粱,这是带‘稻花香’味的高粱……”
一切的起点,要回溯到2007年。彼时的谢旗已是植物逆境生物学领域的知名学者,在模式植物——拟南芥的耐逆机制研究中成果丰硕,发表多篇高水平论文。然而,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他心头:“我们揭示了许多漂亮的分子机制,但它们怎么才能真正用到田里,解决农民的实际问题?”
模式植物研究难以回答这个问题。谢旗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高粱上——这种起源于非洲撒哈拉沙漠边缘的“骆驼植物”,天生可在逆境中生存,还能通过气生根与微生物联合固氮,减少化肥依赖。
更重要的是,谢旗从小在江苏如皋长大,记忆里就有吃“甜秆儿”的习惯。“长江以南种甘蔗,我们长江以北就种甜高粱。夏天,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会种一小块甜高粱地,种出的甜高粱像甘蔗一样嚼着吃。现在网上还能买到。”
这个童年记忆,点燃了他的科研灵感。
2007年起,谢旗开始系统收集甜高粱种质资源。他发动家人帮忙,开着小卡车在上海崇明岛和江苏南通等地挨家挨户走访农民,尝甜度、看长势,并带回第一批农家品种。此后,他又与地方农业科学院、农业高校合作,逐步建立起如今涵盖全球超1200份材料的甜高粱种质资源库。
2009年,谢旗与江苏沿海地区农业科学研究所合作,在盐城滩涂试种甜高粱。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把实验室搬到盐碱地上。他那时的思路很简单——先做应用推广,满足农民和产业的实际需求,借助地方和企业的支持让研究持续进行。
“一开始没经费、没人手,只有我和一名研究助理收样本、做试验、跑田间。”他回忆说,“那时不敢让研究生参加,因为没积累,怕耽误他们毕业。”
不过,那段最困难的日子还是坚持下来了。2012年,试验初见成效。他们与企业合作,在盐城建立起一套盐碱地循环农业模式。甜高粱整株粉碎后进行青贮发酵,用于养殖;千亩养殖区年出栏羊可达30万只,羊粪经发酵处理又还田作为有机肥,形成“高粱-畜牧-有机肥-土壤改良”的生态闭环。
这一年,这套盐碱地循环农业模式让谢旗和团队获得中国科学院8万元精准扶贫示范推广资助,开始在山东、宁夏、内蒙古等地将甜高粱作为优质饲料加以推广,既能助力农民增收,又能缓解饲料粮短缺问题。
随着田间实践的深入,团队系统收集了材料、积累了种植经验,还在种植和生产的过程中发现了一系列的科学问题。2016年起谢旗开始招收高粱研究方向的研究生,系统布局甜高粱的基础机理研究,目标是“反向指导品种改良,让品种更实用、更好用”。
厚积薄发,驶入“快车道”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2019年。谢旗牵头申请的联合基金项目获批。这不仅是一笔关键经费,更是国家对他们研究方向的认可。“这笔资金如同及时雨,让我们能真正放手开展深入的基础研究。”谢旗说。
在他看来,联合基金项目的特点是既要追求自由探索的科学高度,也要服务于地方的产业需求。这正与他“从田间来,到田间去”的想法契合。
有了稳定支持,研究迅速驶入“快车道”。短短5年间,他们在基础研究领域接连取得突破。利用基因编辑技术,培育出带有“稻花香”气味的甜高粱,让动物更爱取食其茎叶,并提升了高粱酒、高粱醋的风味品质;发现鸟类避食的高粱种子富含单宁,并解析其代谢通路,为抗鸟害育种提供分子标记;找到控制种子包壳的关键基因位点GC1,有助于大幅降低人工脱粒成本,提升机械化播种效率;在高粱中克隆主效耐碱基因AT1,若全球20%盐碱地种植AT1改良作物,每年可增产粮食2.5亿吨以上,该成果入选两院院士评选的2023年度“中国十大科技进展新闻”和2023年“中国科学十大进展”;今年发现可像“开关”一样调控高粱对寄生植物的抗性基因,为抗寄生育种提供新路径。
这些成果不仅登上《科学》《细胞》等期刊,还有助于反哺育种实践,推动分子设计育种。基于此,研究团队培育出“中科甜”系列6个国家登记品种,具有耐盐碱、高生物量、高蛋白等特点。其中,“中科甜968”株高可达4.35米,堪称“小巨人”,亩产秸秆4至10吨,籽粒200至400公斤,饲喂奶牛可使其日产奶量提升0.5至2公斤,成为盐碱地高效利用的“明星品种”。
如今,谢旗团队的甜高粱已在山东、江苏、宁夏、甘肃、新疆、黑龙江等地推广种植超50万亩。不同特性品种各展所长:适口性好、蛋白质高的品种可以给滩羊、湖羊等做饲料;可分蘖品种能适应干旱区种植,弥补出苗率不足;一些南方品种一年可收割6茬,极大提高土地利用率;在北京通州,他们还种出“彩高粱”——白、黄、红三色错落有致,助力观光农业发展。
“我们的推广靠地方政府、企业和公益基金会共同驱动。”谢旗指出,这种“科研+企业+政府”的多方协作模式,确保了技术的有效落地与持续生命力。
感到欣慰,研究帮农民解决问题
在谢旗看来,做科研既要攻难题,也要育新人。他要求团队成员不仅会做实验,更能下地、懂农民、知产业。这种“接地气”的培养模式已结出硕果,团队中走出多位相关领域的领军人才,一批青年科学家已能独当一面。
谈及最有成就感的事,谢旗坦言:“就是看到研究真正用在田间,帮农民解决问题。盐碱地焕发生机、农民实现增收、成果被企业认可、年轻人茁壮成长——这些都让我感到欣慰。”
2007年,谢旗从拟南芥转向高粱研究时已44岁。为践行“学以致用”的目标,他常年保持每天只睡4小时的生活节奏——从晚上11点到凌晨3点,如此坚持十余年。他的科研征程恰如物理学中的“飞轮效应”——启动时需克服巨大阻力,一旦突破临界点,前路便豁然开朗。
“人就是要踏踏实实做事,把手头的工作做好。”谢旗说,“我的愿望很简单,就是让农业生产环境更好一点、农药化肥用得再少一点、大家的生活更美一点。”
如今,62岁的谢旗仍思维活跃,壮心不已:培育矮秆高粱,解决易倒伏、难收割的问题;培育“软秆高营养”高粱,提升牛羊消化率;提升高粱口感,推动这种“边缘”作物重返餐桌……
谢旗还兼任国家玉米种业技术创新中心首席科学家。他希望将以往在高粱研究中积累的知识,进一步用于玉米、小麦、水稻等更多作物的研究。“做科研不能只发论文,要落地,要服务国家、服务农民,这样才有意思。”他说。
《中国科学报》:对探索之路上的青年科学家,你有什么建议?
谢旗:第一,扎实的基础科学一定要做好,这是根本;第二,作物研究一定要走到田间去,科学问题是从田间发现的,不是办公室想出来的,要跟农民、产业界的人交流,知道他们需要什么,比如我们观察到“鸟不吃某种高粱”这一现象,揭示了影响鸟类选择性取食的机制,进而将其用到育种和酿酒质量调控上;第三,不要贪多,要集中攻克一两个问题,做深做透才能出成果,“东方不亮西方亮”的想法会导致什么都做不好;第四,要关注国家重大需求,解决真问题。
《中国科学报》:你多次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资助,在申请方面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
谢旗: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申请者水平较高,竞争激烈。我认为关键在于两点:一是基础扎实,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是我国资助基础研究的主渠道,我们从2007年开始积累相关基础研究成果,材料、数据、技术的储备都达到了一定要求;二是要有好的想法,但这个想法不能脱离实际,应当结合国家重大需求,具备应用导向;三是要提前布局,18年前我做盐碱地饲料作物时,还没有相关布局,现在这个领域已经很多人在做了;四是要有耐心,不要急于求成,建议青年学者深耕一个方向,慢慢积累,专注才能出成果。
《中国科学报》(2025-11-24 第4版 自然科学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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