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中石

欧阳中石为学生讲解书法。

手书斗方“模范教师这份殊荣应当属于我们这个集体”

很多人都知道欧阳中石先生是我国当代德高望重的书法家，但却并不清楚，在先生心里更自豪的是另一个职业和称号。有人见到先生称他为“大师”，先生总是幽默地说：“你把我说小了，我比大师大，我是老师。”

11月5日凌晨，欧阳中石先生走完了他93岁的书法、教育人生，在北京溘然长逝。

一辈子的“教书匠”

多年来，先生一直住在学校教职工宿舍楼。不大的客厅里堆满了书，从拥挤的客厅到卧室，只能侧着身走过，客厅桌子旁摆了几把椅子，来客多了坐不下，有的人只能站着。

有人问先生，“现在许多教师都在外面买了宽敞的商品房，您何不考虑置换一下？”他笑着说：“当了一辈子老师，就是愿意和学生在一起，住到外面房子大了，学生来我这儿就不方便了。”

他始终认定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匠”。他自作《中石自况》一诗：“普普通通一教师，平平淡淡自无奇。无奇不意非无意，正是无奇正是奇。”

先生从教六十余载，先后教过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从大专、本科到硕士、博士、博士后，这一从教经历在国内可能是绝无仅有的。

1948年，先生中学毕业后在济南永长街回民小学任教。1950年先生考入辅仁大学哲学系，后转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师从金岳霖先生，主修中国逻辑史。大学毕业后，他先后于通县女子师范学校、通县师范学校、通县二中、北京171中学任教，从事基础教育长达28年，教授过语文、数学、历史、物理、化学、体育、美术等课程。

他以敏锐的眼光、明辨的思维，以及对中国语言文字特点的把握，对语文教学长期存在的一些问题进行思考，提出了语文教育改革方案并进行试点。全国许多中学按照他编写的教材进行教改实验，其成果被收入《北京市语文教学五十年》。

1981年他调入北京师范学院（首都师范大学前身），教授学科教育、逻辑学。1985年他在全国率先创办了成人书法大专班，之后又将书法教育发展到本科、硕士。1993年，他成为我国第一位书法艺术专业博士生导师，后出任博士后研究人员合作导师。

先生一生获奖无数，家中却从不摆放奖章、奖杯、证书，但对于“全国模范教师”这一荣誉称号却很是看重。在学校举办的表彰会上，他郑重地将“全国模范教师”荣誉证书和奖章捐给学校，并手书斗方“模范教师这份殊荣应当属于我们这个集体”。

当代书法教育的开拓者

早在上世纪80年代，伴随着人们反思十年“文革”对文化的摧残，社会上兴起了学习书法的热潮。先生与许多有识同道通过上下奔走、游说呼吁，1985年开中国当代高等书法教育之先河，创办了成人书法大专班。

先生晚年，我常随左右。他跟我说起，首批向全国招收近百名学生，其中有些学生已在社会上小有名气。当时的办学条件极其困难，学生上课就在一处破旧的棚子里，四面漏风，但学生学习热情很高。后来，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成为国家和各省市书协的领导和骨干。

先生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书法教育中，使首都师范大学成为我国第一所覆盖了从大专、本科到硕士、博士、博士后完整的中国书法教育体系的高校。在他的倡导下，2005年首都师范大学建立了“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及中国大学第一家“书法文化博物馆”。

实际上，先生为我国书法教育创造了太多的“第一”和“唯一”，如我国第一个以书法为研究方向而设立的博士学位授权点、我国第一个书法专业博士后流动站、教育部第一个书法类艺术师资人才培养培训基地、中国书法学科中唯一国家重点建设学科、第一个省部级重点学科……

先生连续担任五届全国政协委员，20多年来以个人或与他人联名提交的有关教育、文化、书法等方面的提案97件。2013年先生作为首席专家，为教育部主持制定了《中小学书法教育指导纲要》。

他一向主张书法艺术要符合时代要求，为时代发展服务，并提出了“作字行文、文以载道、以书焕采、切时如需”的书学理念。

2002年，中国书法家协会将首届中国书法兰亭奖——教育特别贡献奖，颁给了先生。2006年，先生又荣获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二届“中国书法兰亭奖——终身成就奖”。

先生晚年依然活跃在教学、科研、创作第一线。2014年，他不顾87岁高龄，用一个多月时间从浩瀚的中华经典中，选出最具有代表性的60余则中华美德古训书写。“欧阳中石书中华美德古训展”在国家博物馆隆重举行，之后在山东美术馆、北京高校等展出，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反响。

同年底，先生参加由习近平总书记主持的文艺工作座谈会，受到习近平总书记亲切接见。

当代著名的文化大家

先生自幼学习书法，先师从武岩法师，后师从吴玉如，其书法博采众家之长，既有帖学之流美，又具碑学之雄厚，形成了格调清新高雅、俊朗飘逸的独特风格。

人们不仅可以在人民大会堂、中南海、毛主席纪念堂、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教育部等部门，泰山、峨眉山、岳阳楼、黄鹤楼等名山大川、风景名胜，欣赏到先生创作的艺术精品，还可以在全国多所大中小学的校名、校训、文化机构的匾额等看到先生的墨宝。但凡诚心求字，先生无不应允，可涉及商业行为，他通常一概拒绝。

先生追求博高深寔，集凝贯通，工于诗词曲联，许多题词多为独创，体现了先生深厚的国学功底。他撰写并手书了《中华颂》《齐鲁颂》《泰山颂》等诗篇，颂扬祖国的繁荣昌盛和改革开放的伟大时代。

先生还雅擅丹青，受齐白石先生沾溉，时有兴致，吟诗作画，画风活泼、题材清新。

很多人知道先生是书法家，却不知先生还是一位京剧艺术家。他9岁登台演戏，15岁拜京剧须生大家奚啸伯为师，是奚先生的嫡传弟子。在台上先生演出恩师名剧，台下惊呼“疑是奚君又重来”。

早年先生曾受邀“下海”进入专业剧团，但他婉言谢绝了，因为他更热爱教师这一行。但先生始终把京剧作为一门学问，举凡京剧的历史渊源、音韵、各派艺术特色及表演实践等都有专门的研究。

在京剧表演方面，先生演唱委婉细腻、雅逸脱俗，先后录制出版了《中石唱念自娱》《白帝城》《乌龙院》《武家坡》等音像作品，还被聘为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专业博士生导师。

京剧界的许多知名演员都是先生的朋友，常来先生家中请教京剧方面的问题。

由于他在京剧上的深厚造诣，2013年，先生荣获中国艺术研究院第二届“中华艺文奖终身成就奖”。

质朴低调的大家

许多媒体要采访先生，他则是能推就推。一家电视台要拍一部先生的电视专题片，编导的脚本都写好了，最后先生硬是拒绝了。

应邀在国家博物馆举办中华美德古训展，先生坚持不写自己的名字，最后多次做工作，他才勉强同意。

先生一生历经坎坷。“文革”期间，知识分子下放到河北三河农村接受再教育，他探亲返校候车时，为抢救被汽车撞倒的小女孩，左脚趾被汽车碾压造成无菌性坏死，落下残疾，44岁时先生便开始拄上了拐杖。48岁时先生因积劳成疾又突发脑血栓，脸部留下了半瘫。66岁时他又突发脑溢血留下“偏盲”后遗症，两眼右侧盲视，视野只限正常人一半。尽管这样，他却始终心胸豁达，以顽强的毅力高负荷地工作着，每天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

一进先生的家，就看到一块小黑板，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活动安排。只要先生在家，每天从早上8点到12点多，下午从3点到6点，家里客人总是一拨儿接一拨儿的，有全国各地、社会各界来看望的，也有以往的学生来请教问题的。

先生知识渊博、思维敏捷，有一般人不可及的聪颖、智慧和幽默，家里总是洋溢着欢声笑语。进入耄耋之年仍反应极快，思维无丝毫迟钝，和先生交谈即使专心倾听，一般人有时也很难跟上先生的思维。

先生处世恬淡，朴素超脱。平时很少外出吃饭，即使赶上饭点，对方也准备了，他也坚持回家吃饭。

2013年先生去青岛参加活动，在火车上吃午餐，两个大烧饼就着茶水，就是一顿饭。先生所到之地，对方盛情款待，餐桌上必有他平时爱吃的凉拌白菜心、花生米、馒头和地瓜。

先生在生活上对自己要求极其简单，对他人却有求必应。他捐资设立了“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学奖”，在曾经就读的中小学设立了“春晖奖学金”，先后为汶川地震灾区、济南儿童福利院捐款。近年来，先生累计捐赠1000余万元，尽自己所能服务人民、造福桑梓、回报社会。

先生的逝世，是我国教育界、书法界、艺术界的重大损失。他为我国当代高等书法教育事业所做出的杰出贡献，成为中国书法史上光辉的一页。他那俊朗飘逸、古朴雄厚的独特书体，永远铭刻在祖国的大美山川。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原纪委书记，本报记者温才妃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