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扬 扎西次仁供图
■本报记者 胡珉琦
自治区高原生物研究所西藏种质资源库运行已经半年有余,最近,主任扎西次仁提出申请,计划带领自己的团队到中国西南野生生物资源库考察、学习。
也是在那里,有扎西次仁多年来跟随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钟扬一起在青藏高原收集的千万颗种子。种子安然无恙,导师钟扬的生命却定格在去年的9月25日,再也不会回来。
3月29日,中宣部追授这位艰苦援藏16年的植物学家为“时代楷模”。
种子方舟
扎西次仁和老师钟扬,其实是同龄人。1987年,他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生物系毕业后,被分配到了西藏大学理学院任教,直至2013年。其间,他远赴挪威卑尔根大学攻读硕士学位。2002年回到西藏大学,便遇到了钟扬。
扎西次仁说,钟扬与西藏的缘分,是从上一辈援藏教师那里延续下来的。上海复旦大学教授吴千红1978~1980年曾作为援藏教师,任西藏师范学院(西藏大学前身)数理系生物学教研室主任。后来,正是吴千红把钟扬介绍给了西藏大学。
2000年后,钟扬与西藏大学开始了学科层面的合作。不过最初,钟扬并不是直接冲着种子去的。
青藏高原是这个地球上非常特殊的一个地理环境单元,经历的地质历史时期比较短,是世界上最年轻的高原,而它又是国际生物多样性的热点地区。钟扬只是敏锐地觉察到,那里一定有很多有意思的生物进化证据。
2005年,扎西次仁正式考入复旦大学,成为钟扬的第一位藏族博士生。实际上,除了学生的身份,扎西次仁也是钟扬的同事、朋友。
当时,全球气候变化对青藏高原产生的影响是他们非常关心的课题。气温上升,冰川融化,会直接导致那里将近6000个高等植物物种和1000多个特有种的生境遭遇剧烈改变。他们必须为这些物种的未来拿出应对措施。
2008年,钟扬和扎西次仁、英国皇家邱园的蔡杰先生以及另一位英国植物学家,在《自然》杂志发表了短文,阐述全球气候变化必须要有西藏的种子,并且呼吁全世界科学家关注、收集西藏的种子。
也是从那时起,收集种子成了扎西次仁跟随钟扬做的最重要的科研工作。他们曾经花费了三年的时间收集巨柏的种子;用十年的时间寻找植物界非常重要的模式生物——拟南芥;徒步到海拔近6000米的地方寻找文献记载的生长海拔最高的种子植物——鼠麴雪兔子……
身高一米八、体型壮硕的钟扬每次出野外都会遇到高原反应,为此,他的同事、学生没少跟他争执甚至争吵,劝他停下来。
“可他从来没有因为个人原因耽误过任何一次野外考察。”扎西次仁说,“钟扬老师必须要亲手采下一个标本,亲眼看到这个物种的生境,回去写文章的时候才有激情。”
扎西次仁回忆,当年,他们千辛万苦找到了拟南芥,并且分析发现它是一个崭新的生态型,“钟扬老师简直兴奋得不得了,见人就给他们讲拟南芥的故事”。后来,拟南芥在上海人工栽培成功,他又毫无保留地把这一重要的研究材料分享给各个学术机构作进一步研究。
在西藏的十几年间,钟扬的团队共收集了上千种植物的4000万颗种子,占到了西藏特有植物的1/5。这些种子一部分存于中国西南野生生物资源库,还有一部分则是放在他们与上海市农业生物基因中心教授罗立军合作建立的原产青藏高原的藏药植物种子库。
种子精神
从去年的9月25日到现在,钟扬离开已有半年多的时间,最近,扎西次仁抽空还在整理老师在西藏大学留下的一些文档、资料,其中,就有当年他给全校本科生作报告时的PPT。
很多人听说钟扬是因为种子方舟的故事,但对钟扬来说,收集植物界的种子还不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事。
2000年,著名生态学家、复旦大学教授陈家宽力邀时任中科院武汉植物所副所长的钟扬加入复旦生命科学学院团队。陈家宽清楚地知道,钟扬对教育、对传播、对培养人很感兴趣。
在这次“时代楷模发布厅”中,陈家宽说,钟扬的理想追求,更多的是教育。
钟扬曾经说过,一个国家的生物学发展靠几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必须有一大批专家和人才。而在西藏这个学科基础非常薄弱的地方,要培养人才很慢很慢。
因此,在西藏大学的十几年时间里,他几乎动员了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资源,不仅仅扶持生态科学的建设,更是帮助学校整体向更高的平台提升。
其间,他为西藏大学申请到了第一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成为西藏自治区第一位长江特聘教授,申请到第一个生态学博士点,带出了西藏自治区第一个生物学教育部创新团队。去年,更是将生态学科带入国家“双一流”建设名单。此外,他还帮助西藏大学组织申请成为“211工程”大学。
扎西次仁特别提到,钟扬为了提升学校的学术氛围,分别为本学科以及全校的本科生作讲座;组织、成立了西藏大学高山植物爱好者协会,亲自参与协会的野外活动;他为全校教师举行过如何申请国家自然基金、如何培养硕士生的各种专题讲座;他还凭借一己之力在西藏大学召开有关生物多样性研究和保护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不断邀请国际学术权威开展交流活动……
只要是为培养人才,钟扬总是竭尽全力、事无巨细。
尤其让扎西次仁印象深刻的是,在复旦读博期间,西藏大学新校区建成,钟扬团队有了自己崭新的办公环境和办公设备。办公室的使用频率并不是很高,扎西次仁又不放心把它交给其他人,钟扬却毫不犹豫地把钥匙交给了年轻教师,让他带着本科生好好利用这些资源。正是因为钟扬的一句“没有人气不行”,这个办公室已经服务了四届本科生。
除了面对自己学校的学生、弟子,钟扬非常热衷科普这件事。他穿梭于各种科普活动现场,为新建的上海市自然博物馆提供标本,并参与写作500多块图文展板,撰写、翻译、审校10本科普著作……只要是有价值的科普活动,他甚至可以随叫随到,乐此不疲。
2015年,钟扬在上海突发脑溢血,住进了ICU病房。扎西次仁回忆说,钟扬常常全国各地奔波,每次来西藏一定带着工作,一次最长不会超过25天,全年可达三四十趟。这种常年高频率地在平原和高原来回切换的工作状态,对身体的损耗是不可逆转的。
作为科学家,钟扬非常清楚这一点。可就在那次重病的9个月后,他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又出现在了西藏大学。
活着的每一天,他都用尽全力。明知不可为,却要为之。这就是学生、同事、朋友眼里的钟扬。
扎西次仁说:“很多人问我,钟扬老师给我们留下了什么。我只有一个回答——‘种子精神’。给种子一点温度和水分,它会依靠自己的力量从土地里迸发出来,当它长成参天大树,它再将自己的种子播撒到其他的角落。”
种子传承
2013年,扎西次仁被借调到西藏自治区科技厅,之后3年时间里,他主动要求加入西藏首个自然科学博物馆的建设团队,负责生物标本和科普文字工作。他曾经跟随钟扬参观过上海市自然博物馆,这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扎西次仁的选择和信心。
2017年,扎西次仁作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加入自治区高原生物研究所西藏种质资源库,成为它的首位主任。
西藏种质资源库是西藏自治区“十二五”重点建设项目,目的就是专门收集和保存西藏辖区及其邻近地区的生物种质资源,这对青藏高原物种的保护有着重要的意义。
扎西次仁记得,多年以前,钟扬就曾与自治区领导交流过相关的设想。去年8月,扎西次仁最后一次与钟扬碰面,钟扬非常支持他的决定。他们还约定,在这个种质资源库9月“开张”后,钟扬会为团队讲课指导。仅仅过了一个月,这个约定却永远地作废了。因为与钟扬特殊的情谊,扎西次仁把自己看作老师播下的一粒“种子”。他深知自己的责任使命,西藏种质资源库的运行更不能有片刻地停顿。
西藏种质资源库共有6个组成部分,包括植物种子库、植物离体库、动物库、DNA库、微生物库和信息中心,同时,还在筹建西藏特有植物资源活体库。整个项目引入的是中国西南野生生物资源库的全套技术,目前,团队正在组织编写自己的技术规程和运行制度。
扎西次仁预计,到今年底,将入库近400个物种、3000多份种质资源。借助此前采集种子的丰富经验,植物种子资源收集的工作效率大大提升。
他还表示,多种科学的贮藏方法在技术上已经比较成熟,不过并不是每一个物种都已经找到完全适合自己的方法,能够保证种子种质在几十年甚至数百年之后仍具有原有的遗传特性和高发芽率。这将是团队研究工作的重点。
另一方面,种质资源的保存不是一劳永逸,而是动态的、更新的过程。他们将定期完成繁复的检查工作,选出那些活力下降的种子种质,替换成新的资源。
若想一粒种子几百年后的一天能生根发芽,那么这项事业必须代代绵延,传承不绝。
《中国科学报》 (2018-04-13 第4版 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