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甘晓华 来源:中国科学报 发布时间:2018/12/28 8:5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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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晓华院士话高考:梦想启航 展翅蓝天

 

■甘晓华

甘晓华

1977年参加高考,1978年进入南京航空学院(现南京航空航天大学)航空发动机专业学习。曾任空军装备研究院总工程师,长期从事飞机发动机研究工作,主持、参与多项重大课题攻关,在核心技术、关键技术领域取得重大突破。作为第一完成人先后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4项、军队科技进步奖一等奖4项。2009年被评为“全国杰出专业技术人才”。2011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

高考是改变人生命运的重要机会,学子有机会参加高考按说是件顺理成章之事。但对于我们这代人,高考的机会却是那么难得,来得那么迟缓,让人感到它的到来是格外的恩典。一旦考上大学,便是倍加珍惜,刻苦学习,努力工作。

下乡前曾当过木工

我1957年1月生于江西省临川县李渡镇(今属进贤县)。

李渡镇是一个千年古镇,人们尊师重教,小学和中学教育质量非常好。尤其我上的李渡中学远近闻名(现已是百年老校),当初连市里的优秀学生都会报考我们镇的这个中学。

但是,我小学四年级便赶上“文革”,从此课堂极乱,学生们都不努力学习,老师们也不敢严格要求,用功的同学极少。在我初二和高一阶段,学校开始努力抓教育,力求恢复从前的传统优势,也就是这两年扎实的文化课为我后来的高考打下了基础。到了高二时,社会上开始批“资本主义教育路线回潮”,又没法好好上学了。

对我个人而言,虽然那时的社会风气并不鼓励学习,但家里对我的学习还是有期盼的。我从小就知道父母的心思:家里很穷,孩子多,不可能都上学拿文凭,有一两个能多读点书就行了。因此,我的4位哥哥姐姐中,最多的上到初中毕业,有的小学都没毕业。我懂得家里供我上学不易,我应该努力学习才是。到了高中时,我的班主任万国泉老师不断教育我:“将来国家建设一定需要有知识的人,你还是要趁早多学一些,目光长远一些。一个人活着还是要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怀。”他还指导我看了很多有关仁人志士的书籍,使我受益匪浅,也使我还比较用功,学习成绩一直排在班级前几名。

1974年7月我高中毕业,那时没有大学可考。1975年9月,政府安排我们这一批知青上山下乡。在下乡前的这一年多时间,我分别跟随父亲和大哥在镇上和县里的建筑公司做木工。我家三代都是做木匠盖房子的,我的两个哥哥也都做过木匠。当时,尽管上不了大学,但我不论干什么都能立足现状尽力干好,这也是父母给我最朴实的教育。学木工时,为了干好这一行,我除了干活特别用功,还自学过《应用数学》和《木工简易计算法》等。通过理论和实践结合,加上肯钻研,我的木工技术进步很快。做了半年木工后到县建筑公司工作并参加考评,并经师傅们认定,我达到了三级木工的技术水平(通常要做几年才能达到)。后来下乡的时候,我生产队上的几栋房子都是知青们在我的带领和指导下盖的。

那时,尽管没有大学可考,但我仍然心存企盼。刚高中毕业的头两年,我还经常拿出高中的课本复习,还买过一些资料自学,甚至还看过微积分等方面的书籍。

我下乡的地点是在离镇上十几里的山沟里一个曾经的干部农场,主要是种植水稻。当时一起下乡的知青约一百来人,当地派了一位老农指导我们干活。可能是因为我读过高中又当过工人,在中学时一直是个学生干部(班长),就被指派担任生产队队长。

我上的中学曾有一片很大的农场,每逢春耕、夏种和秋收,农村同学回乡干活去,像我这种镇上(吃商品粮)的学生就得去学校农场干活。因此,下乡后像插秧、割稻子这类农活已经很熟练,但是犁田、耕地这类农村老把式干的活还是要从头学。身为队长,脏活重活等我得处处带头,学会了干几乎所有农活,属于队上的主要劳动力。除此之外,我还有很多生产队上的日常管理工作。

农村的生活比较苦,劳动强度大、条件恶劣。最困难的是饮水,我们自己在山上打井,打了十多米都不见水,平时只好喝水沟里积攒的雨水和田里面流下来的水,哪怕是昨天田里刚施了大粪(施肥)。山上的黄土不怎么长蔬菜,我们又没钱买,只好购储一坛坛的咸菜,每天基本上是咸菜干饭,肉更是极少见。虽然没蔬菜,但是米饭管够,倒也没饿着。

当木工做农民的这段经历,使我懂得了艰辛,磨炼了意志,培养了吃苦耐劳的奋斗精神。当然,我心底深处奢想上大学的念头始终没有放弃。

命运转折的那些日子

我得知恢复高考的消息是1977年10月20日左右,是从广播里听到的。江西省的高考时间定在12月3日和4日,这时离高考也只有一个多月。

可当时正值秋收时节,身为生产队长,我不得不留在队里领导大家进行秋收。所以,那段时间我只能晚上复习。山里的农村没有电,也舍不得买煤油,只能用抽水机用的柴油点灯。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书至深夜一两点,第二天早晨五六点钟又起床干农活,洗脸时鼻子发痒,手指一抠都是黑炭,原来鼻子里吸满了柴油燃烧散发的黑烟。

其间,我初中的班主任曾玉兰老师(已在县一中教书)多次托人带口信说,县一中在举办高考复习班,要我去听课。可是直到11月中旬我们队才完成秋收,等我风尘仆仆赶到县一中时,复习班早已结束。于是,老师让我住到她家复习,方便我去请教学校老师。那些天我一门心思看书复习,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虽然当时才11月份,由于久坐不动,我的手、脚、耳朵都生了冻疮。

就这样,尽管复习时间抓得很紧,但时间仓促,我连高中课本都没有复习完就上阵参加高考。

我参加考试的地点在县一中,走入考场看到不少熟面孔,才明白考生是按报名的乡镇相对集中在同一教室。之前大家并不知道高考的难易程度,相互鼓励着报名去参加高考,我们知青队报考的约有一半人。考试结束后,我们又回到了生产队,和往常一样每天干农活,同时,在焦虑中默默地等待高考结果。

1978年1月的一天,公社教育管理站通知我去公社的小学开会。去之前完全不知道开会内容,到了会场后站长欣喜地告诉我们,到会的20多人都考上了大学(本科)。命运就要发生改变了!当时,我们难抑内心的欢喜,耐着性子开完会。

开会当天,站长为我们每人准备了一张《江西日报》,上面刊登了所有可以填报的学校和专业。可是填什么学校和专业呢?我这方面的知识和信息非常有限,很是纠结——我做过木工,对土木建筑有一定理解和感情,考虑过填报土木建筑专业;但我更向往看起来更高科技的专业,由于平时能看见天空战鹰翱翔,觉得从事航空应该是自己的梦想;而我的中学老师建议我去学医,说航空是个大工业,一个人不容易干出什么成绩,医生技术好,一个人就能发挥作用,就算当个赤脚医生也能糊口。

最后,经过一番权衡,我填报的第一志愿为南京航空学院(现南京航空航天大学,以下简称南航),3个志愿排列是航空院校、医学院校、建筑院校。

有故事的专业

1978年2月初,我收到了南航的录取通知书。但我没有立马离开知青队,直到开学报到的前几天才离开队里回到家中,为启程作准备。这期间,队里的知青一拨一拨地来到我家为我送行,当时大家已经下乡两年半,朝夕相伴很有感情。

出发当天,我二哥与我的一位同学一起送我去坐火车,一根扁担挑着行李,一头是装有日用品和书籍的箱子,一头是捆好的被褥。坐船过了两道河,又走过一片沙洲,行进了十几里路才来到火车站,辗转3趟火车来到南京。至今我仍记得那片几里长的沙洲,难以跋涉,绵软的沙粒,向前走一步,向后陷半步,似乎是挽留,又似乎是告诫我,行路难要时刻努力。

到学校报到前,我不知道自己的专业。当时军工院校专业是保密的,报纸上没有登出军工院校的专业,南航也属此类,我当时填的志愿就只填到学校级,而我收到的录取通知书里也没注明专业。到学校报名的当天,我才知道自己的专业为航空发动机。

入学后,很多同学都在谈论自己在入学前是如何选择填报专业的,我很纳闷,我怎么就没有选专业这个过程呢?直到入学一段时间后,一位同班同学来找我,我才知道其中还有一段听起来不可思议的故事。

这位同学名叫艾清,和我是同一个县的。当时,县招办收到南航入学通知书的信封内有一张专业选择填报表,并附有南航的各专业介绍,要求在几天内填好并寄回南航。而我当时下乡在山沟里,没有电话,附近也没有汽车站,县招办没法在指定时间内将这份专业填报表送达给我。情况急迫,县招办领导想了个办法,他们查到本县还有一位叫艾清的知青考生也被南航录取,他家住在县城,找他比较容易。于是,县招办领导找到了艾清,让他替我马上填报志愿。这让艾清很是犯愁,只好回家与父母商量。后来他父母决定,为了减少日后我可能对他们的埋怨,把我的志愿填报得和艾清一模一样。这样即使填的专业不好,怪罪下来也还可以解释,做父母的总不会故意把自己孩子的专业往不利的方向填吧?就这样,我和艾清同时被录取在航空发动机专业。

实际上,还真是多亏了艾清和他家人,因为他父母是读过中学的,填专业之前他们又作过调研,知道航空发动机属于很高的技术领域。如果换作我和家人,未必会选这个专业,我的父亲只上过半年私塾,母亲不识字,社会知识并没有那么深广。

现在回想,高考前的突击复习看似临阵磨枪,但我能考上大学也并非偶然。我高中基础比较好,毕业后较长时间我还经常复习,加上当生产队长要看报纸、写报告、写讲话稿等,文科知识应是得到一定巩固。高考时我的语文和政治都考了70多分,分数不低,但由于对高中的书本没来得及复习完,理科分数相对较低。

坚定目标,不断努力

上大学之后,我们在学习上可以说是争分夺秒、如饥似渴。面对久违的书本,大家恨不得走路就念、坐下就写,宿舍熄灯了拿着书在路灯下学习是常事儿,哪管夏天炎热蚊子叮。

大学毕业前,我觉得要学的东西太多,应该继续上研究生。于是,我又努力复习,毕业时考取了北京航空学院(后来叫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发动机专业的硕士研究生。

读研期间,我依然很努力。记得那时为了省时间能多看书或多做点实验,我经常下午6点后才去食堂吃饭,因为那时人少,不用排队,但这时的食堂也只剩下大桶里一点泡得发白的面条。吃了一碗面条,到了晚上九十点钟,肚子就饿得难受。从此,我有了面条不禁饱的结论。多年以后经同事点拨才明白,其实面条很经饱,只是我去食堂太晚,面条被泡时间长了,变得又粗又软,一碗泡发的面条实际上已经没有多少实货,吃完了光涨肚不管饱!

还记得一件趣事,我为了延长做实验的时间,经常下午下班时把实验室的窗户虚掩上,不上插销,晚上就翻窗到实验室做实验,由于实验室透着灯,有一次半夜被学校巡夜的安保人员逮了个正着……

出于对专业的热爱,我后来又读了博士研究生。到了工作岗位后,我仍然很努力,比如我在做具体研究工作遇到难题时,有时连半夜睡觉时都在思考问题怎么解决,一有思路马上开灯,沿着思路往下做。

至今,为了所热爱的事业我还在不断学习,不断努力。

回忆当年的高考,感慨颇多。1977年高考有570万考生,一共才考上了27万人,仅有5%的人成为幸运儿。在那个读书无用论的年代,考上大学的人可谓凤毛麟角,这些人都是经历大浪淘沙、逆流而上的人,都是坚持数年依然心存执念的人。这也说明,人应该要有理想信念并为之奋斗,而奋斗终会有回报。这种理想信念不是虚伪空洞的东西,而是抱有家国情怀,制定一个适合自己的目标,心无旁骛地努力去实现。

恢复高考为国家改革开放奠定了人才基础。我们这一代人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建设者和见证者。如今,国家发生了巨大变化,国家兴衰与个人命运本为一体,我们仍要坚定目标,不断努力,以自己的微薄之力贡献国家,服务人民。

(本报记者贡晓丽采访整理)

▲甘晓华在大学校园里主持小组讨论并作记录

▲甘晓华游南京某公园留念

▲大学时期的甘晓华

《中国科学报》 (2018-12-28 第5版 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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