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前不久,一个讨论青藏高原野生动物保护的公号PlateauWild作者群里,因为一组“科学家们在野外玩脱了”的漫画炸开了锅。大概从2015年开始,一帮动物研究科学家在推特上发起一个#Fieldworkfails#(实地考察玩砸了)的活动,最近法国画家将这些失误的段子变成了生动形象的漫画。
就着这组漫画,PlateauWild群里的国内动物保护者也开始说起了自己的糗事。那些笑中带泪的故事,让本报记者看到了野外工作的凶险,一不留神出点岔子,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惊险刺激……
无独有偶,前不久科学网博客上一篇《我们是在用生命搞地质》的博文,讲述一次地质科考的意外经历,也引来热议。
科学探索往往伴随着艰苦与危险。即使技术进步如今天,冲在自然考察第一线的科学家们,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仍会面对着难以预料的危险,甚至是生死一刻、命悬一线。
我们邀请九位科学家,讲述或写下他们的亲身经历。他们不莽撞、不轻易冒险,但危险有时仍无法避免。他们热爱生命,但深知科学探索需要大无畏的精神。只要自然还有奥秘待探索,这些历险记就会继续上演。
我们也会在近期开设“科学家历险记”栏目,欢迎科学家不吝赐稿(zhoumoban@stimes.cn),讲述自己的历险故事以及生存经验。
刘嘉麒
中科院院士、中科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研究员
做地质研究,肯定要和大自然打交道,跑野外是必要的,而且大部分是去比较偏僻的地方。我曾经开玩笑说:“我们去的常常是别人不去的地方,甚至可以说,不是人去的地方。”
野外考察中,有时危险是突如其来的。比如,我们到新疆和西藏的高山上考察,早晨,山上的冰雪没有融化,河沟基本还是干的,可以走过去。到了下午两三点以后,冰雪融化了,洪水就会裹挟着滚石急速流下,一不小心被冲倒就很危险,轻则受伤,重则送命。
一次,我们在西昆仑山考察遇上一条几米宽的河沟,水流很猛,但我们没有别的路,只能蹚水过河。结果,我刚在河里走了两步,就被洪水打倒了。好在我后边有个小伙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我的裤腿,几乎把我倒提起来,我这才没有被水冲走。虽然当时的样子挺狼狈,但总算把命保住了。
几十年的野外考察,这种惊险的事情发生过多次。
在北极考察时,虽然是夏天,河流中的水却接近零摄氏度,有时还必须打赤脚蹚过去,那真是刺骨的凉。在南极考察如果遇到大风天,凛冽的寒风打在脸上就像刀割一样。(张文静采访整理)
曾孝濂
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研究员级高级工程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上世纪60年代,我们在云南磨黑考察防治疟疾的中成药。经过一个很陡的山坡,坡上有棵弯腰树,树梢离我们只有一米多。队伍里的第三个人经过这棵树时突然发现,树梢上竟然有一条蛇。那条蛇有人的胳膊那么粗,肚子是白的,舌头就冲着我们的方向。发现蛇之后大家不住尖叫,我排在第五个,灵巧地滚到了侧面。蛇还在不停吐着信子,非常吓人。
带路的生产队长带着一杆火药枪,对我们说:“闪开!”他走到蛇跟前,枪管离蛇顶多三四十公分,扣动了扳机。没想到竟然没打着。他非常着急,我们也非常期望打中。为什么呢?那个年代没有肉吃,希望能趁机改善一下生活。
结果那一扣没响,他退回来用当地话跟我们讲:“谁有针?撞针管堵了,要用针通一下。”谁都没有针,连支圆珠笔都没有,后来他把自己左胸前佩戴的毛主席像章取下来,用那个针捅了几下。然后,对准蛇的腹部更近一点,第二次——嘣!枪管一冒火,只见蛇本来的白肚子变成了黑的,但没看到打中了哪里。那条蛇迅速向生产队长冲过来。当时蛇的身子缠在树上,大概冲来半米远,生产队长往后一倒,蛇也顺势解开,往陡坡下去了。
蛇肯定受伤了,队长心有不甘,跟着下去找。但陡坡上有很多杂草、灌木,找了一会儿也找不到。我们劝他:“别找了,很危险,毕竟它在暗处、你在明处。”这一顿改善生活的念头也随之泡汤了。
后来我问过动物研究所的人,那么大的蛇——肚子是白的、后背黑褐色,胳膊粗,大概有两三米长。他想了半天说,只可能是眼镜王蛇。(张晶晶采访整理)
印开蒲
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研究员
1973年的一次考察途中,我和同事坐在解放牌货车上面,一块排球大的石块从悬崖上快速落下,砸在我和另一个同事之间的棚杆上,棚布被砸了近30厘米大口,棚杆也被砸凹陷下去,只要相差百分之一秒,我们两人中有一个就不在人世了。
退休后我一直探访“威尔逊之路”。威尔逊曾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来到我国四川等地考察,采集植物标本和种子、考察野生植物资源。2008年,我来到四川丹巴县,只为了攀登上海拔4600米的垭口去威尔逊曾经到过的地点拍摄两张照片。
在登顶的前一晚,我和两个向导借宿在海拔3900米牛场一户10平方米的简易木棚里,房屋主人和他妻子、女儿、外孙女一共4口人,加上我们挤了7个人。为了安全,入夜后,借住的人家放开4只藏獒开始巡夜。半夜我想方便,却不敢出门,这让我几乎一夜未眠。以致第二天,在攀上4200米高度时有些力不从心。那一年我已经65岁,休息不足和高原反应几乎令我寸步难行。同行的年轻人曾劝说我,让我停下休息,他帮助我拍摄照片,我拒绝了。因为我已经走到这里,如果不爬上去自己拍摄就是对历史的不尊重。我提前吞下速效救心丸,啃了几小块巧克力,喝下两口矿泉水,再次起身上路,用了两个小时攀到垭口,在与威尔逊百年前站到的位置相同的地点拍下照片。(袁一雪采访整理)
邓涛
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
一次在西藏吉隆县,我要去一个化石地点。由于发掘任务忙不过来,我就让司机师傅留在原来的工作现场,自己驾驶越野车前往。出发前作了各种准备,特别是在精细的卫星地图上检查了道路情况,觉得不会有问题。
然而,道路崎岖不平,而且越走越窄,有时高陡的坡度使我完全看不到车前的路面。终于,道路变得只有一个车身宽,一侧是石壁,不时有碎岩坠落,另一侧则是下临无地的深渊,能够听得见雪山融水的轰鸣。这时候天又下起了小雨,道路更加泥泞湿滑。我有些担心,就停下车来,准备下去观察一下路面。
就在这时,最危险的情况发生了。我一打开车门正要迈脚,突然发现下边一片空白,原来车轮已到道路最边上,脚踏板实际上已经悬空。要是我稍微快一点收不住脚步,直接就会跌落下去。当时我的头脑立刻一阵眩晕,赶紧收回脚,紧紧地关上车门,坐在方向盘前好久才平息住急速跳动的心脏。再无选择,只能向前,趁雨势还没有变大,我在看不见道路的情况下,小心翼翼地尽量贴着右侧石壁,终于通过了这一段险境。
尽管惊魂未定,我还是到化石点上进行了应该做的工作,但脑海中反复闪过刚才危险的一幕。完成任务后,我不敢再逞能,用对讲机叫来了司机师傅,他徒步很长时间才走过来,由他开车往回返。虽然师傅说这种情况他在西藏没少经历过,并且特别关心地告诉我,如果我感到害怕,在最危险的地方他自己一个人开,我步行走过这一段再上车。说实在的,我知道师傅驾驶技艺高超,但心里确实还很胆怯。不过,正因为觉得依旧有危险,我就绝不能让师傅一个人冒险,所以我还是坐在车上。最终平安,我才能有机会讲出这个故事。
苏德辰
中国地质科学院地质研究所研究员
2016年4月27日,与刚刚认识的大丹霞景区户外达人朱比特一起考察丹霞东部群峰。在超额完成考察任务、狂拍无数照片后,已是日落时分,我们开始下山。白天考察时,连续不断“品尝”鉴别丹霞崖壁上的白霜是否为盐类物质,肠胃明显不适,下山路上开始狂拉肚子!我们左拐右绕地沿着残破的小路尽快向山下撤退,晚上8点多钟终于接近了目的地。我情绪开始松懈,体力也略感透支。
就在这时,我突然一脚踩空,头下脚上地悬在了半山坡。我左手攥着随手抓住的藤条,右手里的木棍刚好拄在山坡上,可以做一点点支撑。左脚勾住了另一根藤条,右脚则完全悬空,身后还背着一个10多公斤的摄影包。
当时周围已经漆黑一片,还好没有任何慌张。只听见不远处的溪水声。走在前面探路的朱比特快速绕到我的下面,查看我头部与沟底的距离。我当时唯一担心的是头下会不会是个深水潭。
说时迟,那时快。朱比特三步并做两步已经绕到了我下边的沟里,迅速查清了地形。他告诉我,我的头部距离沟底不到2米,但因为浓密灌木的阻隔,他的手还够不到我。知道了这点高差,并且没有深水,我立刻轻松了许多。这点距离,不用甩掉摄影包就可以溜下去了。于是我想办法绕开左脚的藤条,两腿向右侧一摆,身体立刻旋转180度,变成了头上脚下的姿势,并顺势向下滑到沟底,在朱比特的接应下,顺利脱困。
当时没有想到手脚是否被藤条划破等,而是想到我的相机和存储卡会不会挤坏或摔坏,一天所照的美景会不会荡然无存。还好,天无绝人之路,回到宾馆查验时,相机和存储卡都完好无损。
梁光河
中科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副研究员
2006年,我们课题组驱车远赴老挝中部的甘蒙省为中国企业勘探钾盐矿。那里的钾盐埋藏在地下百米深处,传统的地质方法难以解决问题,需要用地震勘探方法。地震勘探方法需要产生人工地震波,通常用炸药震源。但我们不能带炸药出国,更难以从中国出口炸药到老挝,只能请老挝政府帮助解决。
老挝政府特批了我们约500公斤炸药和500发电雷管,从老挝北方运到中部,大约有600公里远。他们的皮卡车一到,把我吓了一跳。因为我看到只来了一辆皮卡车,他们把炸药和雷管装在一起运过来了,幸亏没发生问题。这在国内是绝对不允许的,按照相关规范,炸药和雷管一定要分别运输才行。
后续的炸药库存也是个问题,因为我们还有其他工作要做,人员也有限。我只能把500公斤炸药放在我睡觉的床下,雷管放在另一个屋子,每天晚上睡觉都心有余悸。好在最后圆满完成了钾盐矿勘探任务。只是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这是一个教训,在后续的勘探工作中我们小心了许多。
2004年,我们课题组驱车赴新疆哈密的白石泉勘探铜镍矿。当时人多帐篷少,还有几个人要住在越野车上,我就住在其中一辆车上。有天晚上赶上多年不遇的暴风雨天气,雷电风雨交加,阵风风力很大,吓得我不敢睡觉。有一阵,车被风吹得一直摇晃,眼看要被风吹跑,持续的闪电仿佛就在身旁,把车里照得通明。我当时在设想,如果大风把车吹跑,能吹到旁边的深沟里吗?我会不会粉身碎骨?那些闪电会不会击中车子?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李理
黑豹野生动物保护站站长
我们的保护站在拒马河河畔,当地本身就是洪水、泥石流等自然灾害的多发区。我们的汽车曾经被滚落的石块砸中,发动机盖被砸烂。各种蚊虫、蛇叮咬已是家常便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山中寻找盗猎的痕迹,因为道路难走,不小心踩空跌下山坡。跌落的过程中,我抓住了一棵树,但没想到树折了,而且在它旁边的一棵小树也被我下坠的力量勾倒,当我被挡住时,小树旁边的一些碎石和枯树叶也朝我滚落。最可怕的是,一颗大石头也滚落下来,滚落过程中还不断弹跳,如果被砸中,后果不堪设想。好在它先滚到坡地,因为重力加速度过大,又弹回坡上,最终砸到了我的右臂。那次,我的右臂、脚和腰都受了伤。
还有一次,我在野外要跨越一个小水洼,脚落下时正好踏在一条蛇的身上,立刻被咬了一口,好在没有毒,包扎了一下继续前行。(袁一雪采访整理)
侯勉
四川师范大学教师、IBE专家摄影师
2015年,我在云南盈江县进行野外科考。正当我专注地寻找一种臭蛙时,遇到一条蛇,因为它的花纹与无毒的白链蛇看起来非常相似,所以我并没有在意。但当我握住它的尾巴把它提起来后,它伺机咬了我。当时伤口发黑,这显然是被毒蛇咬的症状,借助手电筒的光照仔细看了它一下后,我确定其为眼镜蛇科银环蛇种组的物种。
我被咬两个多小时后蛇毒便强烈发作,而普通银环蛇从咬伤到毒发一般是四个小时后,说明咬我的这种蛇毒性比普通的银环蛇要强得多。
被送到医院后,我出现了手脚沉重、眼皮下耷、说话不清的症状,甚至因呕吐物阻塞呼吸道而发生窒息。幸亏医院处置及时,医生清理了我呼吸道内的异物,上了呼吸机,我得以保住性命。在医院住了两周后出院,但完全恢复体质用了将近一年时间。
我的一位朋友曾对这类蛇的毒性进行过研究,他对比我国华南南部及西南地区的银环蛇与华东、华中地区的银环蛇,发现来自这两大区域的同体格的银环蛇毒性是有差别的。前者咬小白鼠后,小白鼠立即死亡,但被后者咬到的同体格小白鼠却都是在挣扎一段时间才死亡,这侧面证实了这两大区域间银环蛇种组的物种毒性有显著不同。另外,咬我的银环蛇其色斑在个体间变异颇大,华东、华中地区的银环蛇相对色斑稳定,我推测咬我的那种银环蛇可能是国内未记录过的物种或新种,当然这还有待将来研究证实。(袁一雪采访整理)
李成
方舟生物多样性影像中心联合发起人、阿拉善SEE基金会2017年度创绿家
2012年,在西藏墨脱无人区的一座山谷,我们看到地面有一些被大型动物踩踏过的痕迹,但那里并没有牛羊这些家畜,我们好奇它们是什么。走着走着,发现河谷有一大片一两米高的草,草正在晃动。向导说那是羚牛,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我是团队唯一负责拍摄野生动物的,就冲上去想要靠近一些。结果,距离不到20米的时候,动物突然爬出来到一块石头上,回头看我。原来,这是一头巨大的黑熊,还带着两只小熊。之前没见过熊的我瞬间被吓到,相机因为淋了雨,自动对焦失灵,我也完全忘了改回手动对焦,结果快门怎么都按不下去,照片彻底没拍到。更郁闷的是,回头一看,队友们呼啦一下全都跑完了。
还有一次也是在墨脱。因为是临时决定,我从青海的高原上直接到了热带雨林里。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裤子的口袋不是密封的,结果大晚上在下完雨的湖边,无数的蚂蝗从我裤子兜里爬到腿上。大概每走200米,我就得伸手把蚂蝗掏出来。蚂蝗吸血吸了一晚上,裤子全都被血浸湿了。野外走多了,被蚂蝗、蜱虫咬,被各种蜂类蛰,都是家常便饭,但这么大“规模”的攻击还是第一次。
(胡珉琦采访整理)
(本组稿件除署名外,为科学家撰写。)
记者手记
探险的脚步不会停下
能讲述命悬一线的科学家都是幸运儿。在采访中,记者也听到不少为科学献身的故事。
印开蒲提起多年前的科考,因为工作艰苦,他所在的中科院成都生物所植物室植被组原本十来人,截至2002年,先后有5人去世。这5人中,只有一位活过60岁,其余去世时都只有39~50岁。“最近,所里组织老同志写回忆录,当我回想起那段岁月,那些去世的同事们,几次流下了眼泪。”
从事火山研究的刘嘉麒,有几位国际同行也在野外考察时不幸遇难。“1992年9月,我从英国开放大学离开时,一位同行朋友还好好的。当年11月,他去哥伦比亚考察火山,火山爆发将他和同伴几个人埋在了里面。1980年,美国地质调查所有个名叫大卫的年轻火山专家,在圣海伦斯火山观测时,火山要爆发,他让助手赶紧往下跑,自己坚持观测,结果没能躲开,埋在火山里了。每每听到这种消息,都觉得特别惋惜。”
但无论是“30后”的曾孝濂,还是“80后”李理,故事讲完,都会表示,“这样的经历只会让我更小心,但并不会让我停下脚步”。
当然,科学探险不是冒险。野外求生知识是必备的,不管是从前辈经验中获取还是从书本上习得。李理所在的黑豹野生动物保护站就有相关野外生存的课程,中科院也曾举办过科技人员野外工作技能培训班。
每次面对出发去野外的年轻科研人员和学生,刘嘉麒提出的最重要的要求就是“第一是安全,第二是工作”。到了野外,刘嘉麒要求学生每天都必须与他联系,哪怕就发俩字——平安。(艾林)
《中国科学报》 (2017-09-22 第1版 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