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采访董海山小妹
作者采访董海山同窗好友黄友之
采集小组到访北理工
采集小组到访滦县档案馆
■曾俊玮
参加工作已22年,在我看来担任董海山院士学术秘书5年多一点的时间,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幸运、也是最有意义的几年。2011年大年初一,他未曾来得及向任何人告别就忽然离去,这让我在经年以后念及,仍黯然神伤,惋惜不已。未曾料到在他故去之后的几年,我又有幸加入中国科协老科学家学术成长采集工程董海山小组,重新有机会走回了老先生的世界,就像老先生于人生旅途中埋藏下一些线索和暗示,于冥冥中指引我们按图索骥,去重走他的生命轨迹,去探寻他的生命之光,去揭示他未曾告人的人生谜底。
上个世纪90年代,我毕业来所,听说过许多关于董老过去的成就传奇和颠沛多舛的人生故事,他是单位上的传说和神话。关于他从苏联留学归来仅凭记忆就撰写出来的新中国第一部高能炸药合成指南,关于他在炸药合成领域无人能及的领悟力和创造力,简而言之他就像一部活着的炸药百科全书,然而让人闻之恻然的,却是他在动乱年代中饱受摧残,差点触电自绝,以及结发妻子惨死和两个幼子凄凉颠沛的往事。我在心中暗自揣测,有着这样惨痛经历的人,会形成怎样复杂的情感模式和多变的性格表达方式?怎样应对突如其来的午夜梦回和触景伤情,如何能够在人生路上继续怀着梦想前行,那些剧烈的伤痛能否用岁月渐渐磨平,或者一直镌刻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等待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才能够平息?
我于2005年开始担任老先生的学术秘书,有幸走近了之前如同神一般存在的学者和老人。走近之后感觉到,他与我之前的臆想不同,他外表普通平凡,常年戴着一顶洗白了的渔夫帽,在家与单位之间踽踽独行,若有所思地一个人慢慢走着,和任何一位走在路边的老人没有什么两样。他待人非常宽容平和,几乎没有什么脾气,除去专心工作,思考科研,研究炸药,他的生活简直乏善可陈。
与老先生渐渐熟悉之后,我一直想要探寻那个解答释义。在经历过动乱年代非一般人能忍受的痛苦和折磨之后,死里逃生的他,为何选择了留在九院,这个承载了他的梦想,也撕碎了他的幸福的地方,选择留在了这个事业中,这个让他的才华得以大放异彩,但也因此引罪上身的核武事业。他从狱中被放出来之后,面临家破人亡的惨境,只剩下半条命,休养了很久才能上班。当时他是可以选择离开的,但他回到了工作岗位,继续心无旁骛地搞起了研究。上世纪80年代,他提交了入党申请书,入了党,拖着多病孱弱的身躯,在研制高能炸药的道路上继续探索,求真,求进,求突破,求同,求不同,触类旁通,引他山之石而攻玉。他的的确确是一部活着的高能炸药百科全书,这本书不断地自我更新,自我扩充,刷新内存,自动纠错,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他一直在追求和探寻他的炸药“原创作品”,这是搞了一辈子炸药的他终身引以为憾的缺失。
2006年夏天他遭遇了一次脑溢血,从那以后,他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脑供血不足导致经常头晕,他失去了听力,做过白内障摘除手术,每天需要定时服用多种药物。他渐渐很少与同事们交流,更多地陷入沉思,他的科研思路也有所转变,他思索之前在探索的路上遭遇的诸多前进壁垒,开始从求新、求创造、求突破转而去找融通简捷的办法来化解现有矛盾,更加关注实用、好用、可以用,以及便宜用。
他在学术道路上的这个转折却让我突然领悟到我一直想要在他身上探寻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并没有什么高屋建瓴的人生理想,光彩耀眼的精神理念,坚不可摧的哲学信仰。纠结婉转如何去涅槃重生,破茧化蝶,从来不是这位老先生走过的心路历程。他只秉持一颗朴素的内心、一个简单的信念。他的脑海中有成千上万的纷繁复杂的化学反应式,但只有一条逻辑推理公式。他在向我口述自传的时候谈到,抗日战争爆发,在家乡河北,幼小的他亲眼看到从日军宪兵队推出一车车同胞的尸体。而1949年北平解放,读中学的他徒步回家,在路上遇到军容整齐的解放军队伍,主动给他吃的,待他很友好。少年的他心中就此埋下支撑他一生的信念:中华民族要自强。中国共产党值得信赖。
曾经有一天,在他的办公室我们聊着天,话题曾经触及过那段往事,他说起自己在出狱之后才得知妻子因不堪迫害自尽身亡,连遗体都遭到丢弃的事,我垂下头一时失语。当我抬头试图转移话题,发现老先生早已专心致志地埋头写着课题任务书,忘我而专注。我哑然,在心里不禁嘲笑自己的狷介。智者豁然,慧者冲和,老先生心底坦荡,执一颗纯粹的本真初心、简单朴素的信念,经磨难终不折,历烈火而无损。人心,最朴素,最单纯,方才最贵重,最坚韧。俯仰之间,皆是人生;方寸以外,始证初心。
2015年采集工程开题至今,我们小组沿着老先生的人生轨迹,到访过北理工、河北滦县老家、西安204研究所,这些地方,都留下过老先生或长或短的人生片段,也埋藏着许多尘封往事。在北理工我们采访到老先生的大学同窗好友黄友之,老人家谈及他老同学的命运,关注和谈论的重点并不是他一生的光辉成就,他更多的是扼腕叹息,为老友的苦难人生,更痛惜老友失去了挚爱发妻——同为大学同窗却英年早逝的他们系上的才女。老人家反复说着她如果当初不跟随董院士到九院工作而选择留在北理工,她就不会赔上性命。她是那么优秀,才华横溢,是系上的明星……老人家喉头哽咽,流下两行浊泪,他颤抖着摸索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擦拭,一时间斗室静默无声,只有黄老粗重的啜泣声。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直接地讲述那段往事,真真是述者伤心,闻者动容。
在董老先生的老家河北滦县,我们见到了老先生的小妹(我们按照当地习俗称呼她为老姑),更是窥见了一段从来不为人知的往事。当年的老先生,在出狱之后寻到了亡妻的遗骨,火化之后带回老家。他双眼红肿,布满血丝,踏遍故土,最后选择了面对滦河的一个山头将爱妻亲手埋葬。老姑操一口唐山腔浓重的河北方言,向我们回忆着:“他天天往山上跑,天天往山上跑,守在坟头上,一待就是一天哪,也不和人说话,和疯了一样。”此时的老姑已是老泪纵横。她说,大哥虽位及院士,但对这个家,既无财物上的贡献,也无权势上的帮扶,相反只有对亲人的诸多亏欠。
隔天,我们来到了滦河对岸的山头上祭扫老先生的墓地。老先生和发妻并排长眠在他的故土。山头上无甚风景,只有黄土离离,荒草几许,乌青色的滦河水呜咽着在山脚下缓缓流淌。左侧是滦河大桥,不时有火车鸣着笛呼啸而过。我们深深地向着老先生的墓地鞠躬致敬。我到此时才完全明白了老先生那从未被人发现也无人懂得的悲怆情怀。他在几十年前就替自己选择好了墓地,他将亡妻葬于斯,他百年之后会来陪她,与之一起长眠在故土,这片养育了他、他却亏欠着的故土。想必那时候他生命中的某一部分已经随土埋葬。但斯人虽心碎梦断,凄惶之身也未敢忘民族大义、家国重托。这一己悲欢、个人荣辱,在浩荡的历史洪流中显得那么渺小。何来犹豫或疏离,未曾怨怼和退缩,芥子也能纳须弥,只要执一粒素心,就是勇者无敌。
我同时也在更深的层面上理解了采集工程的意义。没有采集工程,这些智者勇者的故事,也许将永远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这些如瑰宝般存在的老科学家们,我们不仅要收集珍藏他们的才华和学识,而且从探寻他们的人生故事过程中,我们更多地领略到了人生旅途中那些让人敬重的人格力量,那在暗夜漫天星光中让人温暖的人性光芒。拂去历史的迷雾与岁月的尘沙,那在时光深处闪烁的,是永恒的生命之光。
(作者单位: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三所)
《中国科学报》 (2017-02-20 第8版 印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