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森林现状。 (何籽/图)
2012年,北京几乎把全城所有苗木都拿来用,但也只解决了一半需求,其余的只能从山东、河北、山西、内蒙古寻找,甚至当柴烧的苗都用上了。“不管长得好不好,反正完成任务了,一宣传皆大欢喜。”
2014年7月15日,北京朝阳区崔各庄乡北皋。
紧挨马路的是一片参差不齐的油松,记者数了一下,在这片不到1亩的地上,共有约80株油松,至少有10株部分枯黄,6株完全枯死。
这已经是平原地区造林工程的第三年,而这里也仅是无数个造林点中的一个。
这项被称为北京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平原绿化工程,预计总投入300亿元以上,四年内将造林100万亩。然而,在大刀阔斧绘就造林数字的同时,造林质量存在不少问题。
从2013年6月至今,记者和环保组织自然大学森林项目的数名志愿者先后走访了北京6个区县的7个造林点,逐片观察并记录问题,发现存在苗木存活率偏低、成片单一种植等缺陷。
“无论怎么浇水,就是活不了”
崔各庄乡这处造林点的现状,只是一年前问题的延续。
一年前的6月13日,记者初次到此调查。马路西北角立着“朝阳青年林”石碑,提醒这里是一处重要的造林点,2012年北京平原造林工程启动时还曾被媒体报道。
根据地方园林部门提供的信息,这是一片约300亩的土地,分布在马路两侧,有油松、国槐、悬铃木等多种乔木,以及珍珠梅、金银木、榆叶梅等少量灌木。
在2013年的调查中,油松最让人担忧。以路口西南角总计约80棵油松为观察样本,自然大学森林项目负责人杨恒和记者统计发现,至少有25棵已从树梢开始枯黄,6棵已完全枯死;再往西走,另一片油松枯黄率高达80%,可能是枯萎或换叶。在路北面的油松同样有不少已枯死。判断油松是否成活的重要指标是新叶,根据整体估算,长出新叶的不到五分之一。
在样本观察中,调查人员均采用如上“挨片数”方式,小片林子逐棵数,大片林子则根据排列相乘的估算办法。此外还测量了行间距以及大小苗子的树干周长。这些均是考察植树方法是否合理的相关数据。
不惟油松,路北面1000-1200棵白蜡树中,死亡率达到20%以上,有些甚至成排死亡;而现场唯一的一片银杏林,有100多棵,死亡约20棵。
时隔一年再访,记者发现2013年枯死的树木有一些仍没有被移走,有的被移走后并没有补种。正在给国槐浇水的管护人员告诉记者,2014年春天已对国槐、油松等补种一批,油松同样让管护人员头痛。“无论怎么浇水,就是活不了。”
据周边村民称,2012年春天植树后就死了一批树,当年秋天已补种一次。
在一年调查时间里,在7个造林点,记者均观察到不同程度的林木枯死现象,而油松的枯死相当普遍。如在丰台区槐房村槐房小学前的造林点,2013年初所种植的油松也死亡较多,补种的也有部分死亡,现场随处可见未及时清理的死树和树根。
其他树种的死亡也很触目惊心。如在通州区马驹桥镇陈各庄村的造林点,约1亩的碧桃死亡率达75%左右,约1亩的圆柏死亡率达50%左右,10亩柳树有一百多棵已死亡,约0.7亩的西府海棠全军覆没,只剩下五十余个树坑;2014年6月,志愿者在朝阳区黑庄户乡郎辛庄村的造林点,发现银杏只剩下一半。
当然,这些造林点中也有不少长势良好的树种,尤其值得肯定的是,延庆县张山营镇一处约3万亩的造林点,树种及地上植被长势均不错,整体成活率可能达到了80%-90%。
只求速成的造林法
植树造林中允许少量的树木死亡,但成片死亡则非正常现象。而这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苗木质量。
《北京平原地区造林工程技术指导意见》(以下简称《指导意见》)对苗木的胸径、高度等都做了相应规定。为了减少后期抚育工作,经专家讨论,造林可以使用较大苗木。记者在调查中也发现,胸径10—12cm的是多数,还有少量超过12cm。
大苗意味着其恢复生长能力更弱,且根系更复杂,如果移植时挖得不够深和广,那么后期就容易死亡。即使不死亡,后期生长也非常缓慢。此外,据了解,此次造林较多使用了周边省份的种苗,长途运输时失水严重,细根死亡,也很容易导致苗木成活率低。上述朝阳区造林点的管护人员就告诉记者,有些苗木卸下车以后,发现包裹的土坯都完全干了。
对于油松枯死较多的现象,除了上述因素,一位资深林业专家还认为,油松喜欢酸性和中性的土壤环境,北京的土壤总体上是适合的,但如果土壤中含建筑垃圾较多,不排除其中的石灰成分会对油松造成不良影响。
林子成片死亡,也许还不是最值得担忧的,因为施工单位可以不间断进行补种。而成片的单一种植,无乔木、灌木和草本植物的混杂,可能是最为棘手的问题。
根据《指导意见》,在树种选择上,“以落叶树种为主,落叶与常绿树种相结合;以乔木树种为主,乔木、灌木及地被植物相结合”,其目的是形成多种类、稳定的乔、灌、草复层结构,避免有害物种入侵。为此,《指导意见》对于乔木、花灌木、地被植物都分别推荐了20种。
不过在大部分记者走访的造林点,乔木往往只有六七种,且大量单一树种成片种植,既没有混交,也不注重分层,如国槐、白蜡、杨树往往是上千棵整齐队列,而灌木、地被植物则成了“稀有物种”,很多乔木下都是未长齐的杂草,甚至裸露土壤。从造林学上来看,单一树种造林不利于防范虫害和火灾,也难以成为动物栖息地,构建不了生物群落。
抽地下水,建生态林?
在北京这样寸土寸金的城市,要开辟出百万亩林地并非易事。在官方文件中,这百万亩土地包括废弃地、沙坑、拆迁腾退地。然而,根据记者调查,实际上还包括耕地,正因为如此,有一些专家对于平原造林部分区域的生态效益持怀疑态度。
“很多耕地上原来都种着冬小麦,还有一些地上原来是有植被的。现在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些新造的林子比原来更有生态效益。”中科院北京城市生态系统研究站站长王效科对记者说。
在永定河的人工湖边,杂草组成的荒草地适应性极强,耐旱耐热抗寒,减少河滩扬尘。时值冬日,杂草虽然干枯,但依然坚挺,是鸟儿舒适的栖息地和觅食之处。而那些被新种上树的地方,杂草却被以防火之名统统除掉,只留下裸露的土地。
记者还发现了使用地下水浇灌的情况,如在通州造林点发现了两个地下水管,丰台区造林点的60亩林区发现有7个地下水管道,而在永定河段造林点,树林里分布着二十多个水泵,这些水泵连接着不远处的人工湖,而人工湖的水正是从很深的地下抽上来的。在朝阳区造林点,管护人员也告诉记者,所浇灌的水是从25-30米深的水井中抽上来的。
根据北京水务局的数据,由于过去长期超采,地下水水位已由1999年的平均12米左右,下降到2010年的平均24米左右。为此,早在2007年北京就已出台政策,禁止和限定城八区地下水的开采。那么,这些水井是否属于北京市为平原造林开的“绿灯”呢?
淘尽周边苗木
北京之所以启动平原造林工程,是源于对“森林”的极度渴望。
根据统计数据,北京全市森林覆盖率为37.6%,但是森林主体在山区,平原地区仅为14.85%。业内人士称,由于森林覆盖率不达标,北京市一直无法被评选为国家森林城市。另一方面,出于城市绿化、防治雾霾的压力,北京也迫切想多种树。
这种压力也化为了时间的紧迫。平原造林计划由原来的五年缩短为四年,即2012年启动,在2015年完成。由于时间紧任务重,项目规划、苗木供应以及后期管护都成为棘手的问题。
因地制宜做造林规划,这是保证质量的前提。中国林学会造林分会副理事长马履一是“首都平原百万亩造林科技支撑工程”课题负责人,他告诉记者,从市到区县一级都有进行规划,根据不同的立地条件,采用什么样的乡土树种和外来树种,如何混交,如何栽种,这些方面均有规定。各地只要按照方案执行就不会有问题。
然而,实际情形显然不如预想。一名资深林业专家认为,短期内进行100万亩土地的造林设计是非常困难的。他的团队曾经对北京亦庄、未善庄做过造林设计,这项工作涉及土壤调查、地下水位调查,要统计河流、道路两岸没有树林之处,要计算所需苗木数量和树种类型,一个镇就耗时数月。而平原造林涉及诸多乡镇,其工作难度可想而知。
规划设计难以执行,而苗子供应则是“硬伤”。
根据北京市园林系统人员透露,2012年北京造林25.5万亩,几乎把北京所有苗圃的苗子都拿来用了,但也只解决了一半的苗木需求,其余的只能从山东、河北、山西、内蒙古寻找。但河北的苗木也很紧张,2014年,河北要完成造林绿化420万亩。
在压力下,各造林点只能由工程队“各显神通”,到外面去买树苗。苗木一旦稀缺,苗木的质量则很难保证。虽然相关部门对苗木质量有严格要求,但最后很可能会放松检查,比如不符合要求的大苗、小苗都会放行,山地的树苗也可能被栽到平原上来,更坏的情况是原本要用一级苗的,结果二级苗、三级苗甚至当柴烧的苗都用上了。“不管长得好不好,反正完成任务了,一宣传皆大欢喜。”一名林业专家说。
在朝阳区造林点,记者就看到上千棵杨树。杨树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量使用的树种,但由于树干特别容易长虫,而且耗水太厉害,加上杨树活到三十多年就开始衰退,后来逐渐被淘汰。按专家的建议,少量、间隔使用杨树是允许的,成片、大量使用则不被推荐。
“现在平原地区土壤很好,后期施水充沛,现在成活问题不大,选苗不当造成的‘半死不活’问题,要过些年才能显现出来。”上述林业专家很是担忧。
如此庞大的造林工程背后,是北京市政府的超高投入。据报道,100万亩造林要投入300亿元以上,平均每亩成本达3万元。可以对照的是,正常情况下,国家对荒山荒地造林补贴是300元每亩,而北京市造林由于涉及土地改造、选用大苗、苗木紧张,投入巨大,苗木成本就占了2万多元每亩。
“平原造林是件好事,我们也不是一定要泼冷水,只是希望有关部门重视其中存在的问题,采取补救措施。”上述专家说。(原标题:北京“平原大造林”样本调查 树坑里的循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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